一
痛苦折磨之中,柯小艾也睡着了。梦中,乱七八糟的也不知是什么,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伤口仍然剧痛,全身酸酸的,就好像奔波了几天一样的疲乏无力。尤其一双眼睛,又酸又涩,又肿又胀,眼皮上仿佛灌了铅一样的沉重。歪头去看,颖之已经不在那张床上。她又去忙什么了?柯小艾仰面躺在床上,慢慢梳理着昨天的事情,苦痛便又一下子跳进她的心房。
门声轻响,护士进来,测了她的体温和脉搏。过了一会儿,早班的王医生又进来,查看了她的情况。
“稍稍有些发烧,不过都是正常反应,你就安心养伤吧,没什么问题。”王医生是曾经一起的同事,微笑着对柯小艾说。
柯小艾收起痛苦的面容,点头谢过。这时,颖之提着热水回来了,向王医生说,“王医生,今天把吊针早点儿给她打上吧,打完了针,我想带她出去一下。”
王医生有些犯了难,“吊针早点儿打是没问题,但是病人出去的话可是违反院里规定的呀。”
颖之一笑,“放心吧,王医生,不会为难你的,我只是带她出这间病房,去见一个人,不到医院外面去。”
王医生这才点了头。等他出去,颖之就倒热水准备给柯小艾洗脸。
“我得把你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一会儿你也得再吃点饭,然后才能有一个好的气色去看他。听老人说,刚过世的人的灵魂都没有走远的,他会停留在躯体的附近,看着听着身后人们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所以,你不能以邋遢的样子让他看,你得让他走得安心,懂吗?”
柯小艾的泪水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颖之连忙把一块热毛巾敷到她的眼皮上,“小艾,你不能再哭了,我给你做一会儿热敷,你不知道你的样子有多难看呢,不但双眼皮不见了,而且眼皮就像注了水,又白又肿,整个人都变样了。”
柯小艾没有动,就任颖之来摆布,让她用热水将自己洗好擦干,涂上乳液。虽然她不相信迷信,可此时她宁愿相信那些老人们讲的话。如果沈钊伟果然有灵魂在,让他最后看一眼漂亮的自己。如果他还爱着自己,如果他一点儿也不怨恨自己,看到漂亮的自己,他一定是开心的,欣慰的。
颖之换了好几个热毛巾,终于热敷完毕,柯小艾觉得眼皮松爽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沉重难受了。
“小艾,不能再哭了,知道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得学会坚强。还有,你肩上的责任很重,你还得勇敢地去挑起来,不能让自己沉沦下去,你的命不光属于你一个的,懂吗?沈钊伟地下有知,也一定不希望你成天哭哭啼啼,痛苦难过的。”
柯小艾咬住嘴唇,这一次,果然没有让眼泪掉出来。是的,她不能死,虽然她真想随沈钊伟而去,到另一个世界去好好陪他。可是,如颖之所说,在这人世间,她还有责任,她的命不光是她自己的,小雨辰需要妈妈,小雨宁更需要她的关怀。单为这两个孩子,就算活着是一种痛苦,要承受锥心刺骨的折磨,她也得坚忍地活下去。
颖之又买回来一盒香软的营养粥,逼着柯小艾吃了下去。吃过饭,柯明中也过来了,两个人陪着柯小艾,说些安慰的话语。等到输液完毕,颖之把柯小艾扶起来,为她梳了头,整理了妆容,才和柯明中一起将她抱起来,放在租来的轮椅上。
“走吧,现在,我带你去看他。”颖之说,“但是,仅此一次,听见没?”
柯小艾默默点头,泪水又在眼圈里打转。颖之便和柯明中一起推她出了门,经过电梯,出了外科楼。通往太平间的路上,柯小艾突然感觉阴森可怕,全身上下顿时汗毛乍起。她想起沈钊伟陪自己来看病的那日,两个人站在院子里等结果的时候,有一群人哭天抢地地推着一名死者就是往这边来。那时,自己吓得直打冷战,哭着说不想死,自己还没活够。沈钊伟搂着她说:不会的,有他在,就算死神来抓她,他也会把她抢回来。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去,就让他去好了。
如今,他真的去了,他真的是替自己去的吗?柯小艾瑟瑟发抖,两只手紧紧地扣着轮椅的扶手。进了太平间,颖之把她推到了沈钊伟安息的位置,轻轻地退下。柯小艾望着白布单覆盖下的躯体,已经抖得不成样子,好几次上下牙都错位咬到了舌头上,可是她连疼痛都已经无知觉。轻轻抬手,颤抖着掀起白布单,沈钊伟的脸一下子便呈现在她眼前。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没有伤痕,仍然那么俊美;表情安然平静,不是痛苦的,狰狞的,就好像睡着一样。她把手轻轻放在他的脸腮上,一种透骨的冰凉顿时穿透了她。激灵灵打个冷颤之后,柯小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痛哭失声了。
“他的脸部没有受伤,是心胸部遭到了严重的挤压。”颖之站在不远处轻轻说,“我听到他最后的遗言了,他对我说,‘小艾,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所以,小艾,痛痛快快哭一场之后,就得过了这一关。你得让他安心地离去,他这样的人,一定是到天堂享福去了,所以……你得好好保重你自己。”
颖之说不下去了,流着泪转身退到门口。柯小艾轻轻抚摸着沈钊伟冰凉的脸腮,看着他,泪雨如注。昨天早上,他还围了围裙为自己调制早餐;昨天早上,他穿了最心爱的衣服与自己一起去参加邹宁的婚礼,还为是否抢了新郎的风头而惴惴不安。可今天早上,他却冰冷地躺在这里了,没有一点点气息,再也不能听到人世间的欢笑,再也不能享受爱情的甘甜了。
“钊伟,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如果你可以听见我,能原谅我吗?”柯小艾在心底默默地叨念,除了对不起,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既然不能做到殉情随他而去,那么说什么也都是虚情假意。若他在天有灵,愿他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自责多痛苦。如果可以回头,她愿意为他、替他去死,真心实意,无一点犹豫虚谀。
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她熟悉的脸,哭泣着。直到颖之过来,轻轻说,“小艾,你得回去了。”
柯小艾点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才觉得自己又回转到了阳间。捧了沈钊伟的脸,探过身去,轻轻在他唇上一吻,轻轻说,“等着我,我会为你送行的。”
颖之帮她轻轻把白布单盖好,把她推了出来。柯小艾停止了哭泣,向颖之和柯明中说,“把他先冷冻起来,好吗?等我可以出院,再火化,我要以妻子的身份,亲自参加他的葬礼。”
两个人都点点头,默默地推着她回到外科楼。进了大门,柯小艾轻轻说,“推我到邹宁那里去好吗?我想看他一眼。”
颖之看了看柯明中,没有拒绝她的请求,又一个人将她推到烧伤科。在门口,她们碰到了邹宁的妈妈。柯小艾熟识她,她曾作为邹家的准儿媳妇去农村老家探过亲,还住了两夜。那时候,邹宁的妈妈待她如亲生女儿样的疼爱。今天,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再次碰面,双方都有些难言的尴尬。柯小艾只得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您好,邹妈妈,我来看看邹宁。”
邹妈妈看着她,眼里湿润,叹了口气说,“小宁他没事了,千卉在陪着他。你自己也受了重伤,该好好养伤的,怎么出来了?”
柯小艾低下头,轻轻说,“我只是顺便看看他。”
尹千卉听到声音,开门出来。见是柯小艾坐着轮椅来了,不免吃了一惊,连忙帮颖之把她推进病房。柯小艾看到,邹宁趴在病床上,身上用雪白的布单罩着。
“医生说,这样罩着,避免感染,又能通风。”尹千卉解释着,又向邹宁微笑,“瞧,小艾姐来看你了。”
邹宁有些惊讶,微弱地问,“小艾,你不好好养伤,来这儿做什么?”
柯小艾眼圈一红,“就是顺便来看看你,好疼的,是吗?”
邹宁皱了皱眉,“好疼,真的好疼。不过,比死强多了,是不是?所以,谢谢你,小艾。没有你,我死定了。”
“对不起,邹宁,”柯小艾不敢看他,低头说,“你好好养伤吧,我听颖之说,痊愈后什么也都不影响,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脑外医生,这可真好。有千卉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以后也不来了。”
邹宁苦笑了,又笑得很痛苦,“说什么对不起,我都说了,要谢你的。等我好了,会和千卉一起感谢你的,对了,还有颖之,也谢谢你。我这里有千卉,颖之就先替我照顾好小艾吧。”
颖之点头,说声保重,推了柯小艾出来。路上,颖之说,“我嘱咐尹千卉她们了,不要将沈钊伟的事情告诉邹宁,他知道了只能是有害无益,就让他安心养伤吧。”
柯小艾点头,默默无语。到了电梯口,两个人进了电梯,意外发现,冯一南竟然站在电梯里,意外相见,大家都愣住了。
二
柯小艾没想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与冯一南再次见面。再看冯一南,一身灰色的高档休闲装,肩上斜挎了一只休闲包,神色肃穆。果然如颖之所说,他变了,从着装到气质,都似乎提上了一个层次。或许是自己当了大老板有了自信心而炼成的?冯一南也在打量着柯小艾,半倚在轮椅里,一身病号服,脸色苍白,时值盛夏,头上却很不伦不类地戴了一顶薄薄的绒线帽。
“你好。”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又一同陷入无言的尴尬中。半晌,还是冯一南先开了口,“小艾,你在哪间病房?过一会儿,我去看看你吧。”
柯小艾微微点头,“我住在616。”
电梯停,颖之推着柯小艾出了电梯,回到病房。柯明中正在病房中等候,连忙把女儿抱到床上,盖上被子。
“以后就老老实实地躺在床上休养吧,不能再这样乱动了。你看你,喘气都不均匀了。”柯明中心疼地说。
柯小艾微微一笑,“好的,爸,我没事了,会有颖之陪着我,您去忙工作去吧。”
颖之知道好朋友的心思,也开口说,“是啊,柯叔叔,外面的事情我都处理完了,邹宁那边也没了事,今天开始,我就全心陪着小艾了。您有很多工作要做,就别在这儿陪着了。”
柯明中想了想,也就点点头,“好吧,我知道,你们姐妹想聊聊私房话呢,我总在这里也不方便。那我就下午再来,直接给你们姐俩带来好吃的晚饭。”
颖之送柯明中出门,然后回来坐在柯小艾面前,说道,“小艾,你说冯一南此次会是什么态度呢?他妹妹成了这样,又与邹宁和你相关?”
柯小艾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说良心话,他们这一家人里,还真是冯一南比较讲道理。但愿这次他能够看清问题的实质,不会把罪责强加在邹宁或我的头上,在他那不讲理的妈妈面前,替我们说句公道话吧。”
颖之冷笑,“替你们说句公道话?他可能吗?”
“呵呵,颖之,是你一直对他有偏见。其实他骨子里没那么坏。我倒不担心他,我担心的是他父母知道女儿的消息以后会是什么态度,以他妈妈的性格,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颖之叹口气,起身为柯小艾剥新鲜的荔枝。还没吃上两颗,门被敲响,冯一南来了。再不喜欢,也是这里的客人。颖之冷着脸招呼他坐在床头,又为他倒了一杯果汁,才向柯小艾说,“你们聊吧,我出去看看。客人走了,就电话给我,好吗?”
柯小艾点头。冯一南这时注意到了她乱乱的头发,惊讶地问,“怎么?伤到了头了?头发怎么成了这样?”
“哦,是前些时候,我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做了手术,这头发才长出来的。”
“脑里长了瘤子?”于不懂医学的人来讲,听说脑里长了瘤子比听说得了癌症还要可怕。冯一南惊得脸都变了色,“那你没事吧?”
柯小艾见冯一南紧张的样子,心里竟莫名产生了一丝温暖,微笑说,“没事,良性的。割掉就好了。”
冯一南盯着眼前的柯小艾,头发乱蓬蓬,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嘴角那一丝微笑十分勉强,似乎是用力才做出的表情。比之曾经的印象,憔悴得何止百倍。
“身上的刀伤没事吧?”他又问。
柯小艾摇摇头,“没事,养养就好了。”
冯一南叹了口气,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一梅呀……”
“你都听说了,是吗?”柯小艾看着他问,“可是,你知道整件事情的细节吗?想知道吗?”
冯一南看着她,阴沉地说,“这是在你柯小艾面前说话,所以我一句话也不掺假,在外人面前就不一定了。虽然一梅是我妹子,但我得说,凭当年对邹宁的印象,这件事肯定不怪他,一定是一梅那丫头不懂事,死缠着人家,人家不理她,她就下毒手,顺便把你也牵连在内。她变成现在这样子,就是咎由自取。”
柯小艾望着冯一南,心中顿升许多宽慰,冯一南果然明事理,知道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你能明白就好,冯一南,谢谢你能说句公道话。”
“我说了,这是在你面前说话,在外人面前,可不一定。”冯一南看着她说。
柯小艾微微一笑,“我又怎能限制你的言论自由呢?只是,既然你来了,我还是想跟你讲一讲一梅的事。不然,你这个当哥哥的,还不清楚这两年她都做了什么。听她说,你们之间几乎不联系,对吗?”
冯一南诧异地看着她,“你和一梅经常联系?”
柯小艾摇头,“倒也不经常联系,但是她那丫头却跟我讲心里话。她为了邹宁,不惜一切地改变自己,修养提炼自己的各方面品质,真的成为了一个优秀的女孩,甚至前途不可限量。无奈邹宁不喜欢她,也是没办法的事。你我都是成年人,都知道感情这事不能强求的道理。如你所说,你知道邹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就不是拉拉扯扯的那种人,从最开始,他就一直在严辞拒绝她。只是无论他怎么拒绝她,软的硬的手段都使尽了,一梅她就是缠着不放。无奈邹宁求到我,请我去说服一梅。我也不自量力地以为我能让她改变心意。但是一梅根本不听,顺便把我也恨下了,她认为邹宁不喜欢她全都是因为我。所以她这次行凶直接把我也列在计划之内。我现在想明白了,她一定是想到,她来大闹婚礼,我必定会上前阻拦,因为我会是现场唯一熟识她的人。依她的计划,一定是先刺死邹宁,然后再将我毁容的。结果……”
冯一南默默听她讲完了这一席话,抱住头,把头埋在膝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就是让我妈给惯坏了,一点儿也不听话。当年我就劝她不要招惹邹宁。可是她宁可跟我断绝关系也不听我的话。最近一年多来,连我爸妈的话也不听了。上次回家,只一句话没顺心,抬身就走了。把我妈还气得大哭一场。没想到,那一走就差不多成了永别。如今她这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一梅她……真的醒不过来了吗?”柯小艾心里也不好受。
冯一南摇摇头,“完了,医生说她吃的不是一种药,好几种混合在一起,彼此相克,抢救起来也不容易。现在看,基本就成了植物人了。”
柯小艾的眼圈红了,“你爸妈知道了吗?”
冯一南叹口气,“我刚才往家打了电话。他们正在往这里赶,下午能到吧。”
想起张桂珍,柯小艾的心里不觉发冷,她来了,会怎么样?
“冯一南,你爸妈来了,你这当儿子的,得好好规劝。悲痛哭闹是必然的,但别搞出别的什么来,你说呢?”
冯一南抬起头,盯着柯小艾,“什么意思?”
柯小艾轻轻叹了口气,“你我夫妻一场,说话也不必拐弯抹角。我太了解你妈妈的性格了,女儿成了植物人,她必定不能善罢甘休,一定会把罪责加到邹宁或我的头上。可是,她再闹又能怎么样呢?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有十足的证人和证据存在,一梅她就是故意伤人罪,就算她没服毒,也必定要坐牢。说得难听一点,她成了今天的样子,真的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邹宁是无辜的,他是这起事件中最大的受害者。所以,你妈妈怎么闹也没用,告上法庭也必定是败诉。我跟你说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希望有那样的局面发生,你是明白人,这个时候,息事宁人是最关键的,一定要制止无谓的损失和伤害。女儿没了,还有你这个儿子尽孝呢,好好安抚一双老人,别让他们太痛苦,也别让他们把仇恨记在心头,让晚年在仇恨中渡过。”
冯一南一动不动地望着柯小艾,听她把话说完,冷笑道,“我真不知道,你劝我这一番话,是为我家好还是为邹宁好呢?”
柯小艾泪光闪动,“我是为了大家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真的不希望再有谁继续受到伤害,你能明白吗?我和邹宁现在都躺在病床上遭受折磨,就算我们有错也得到报应了,不是吗?而你家二老失去女儿,你失去妹妹又何尝不是人间的极痛?所有人都这这起事件中的受害者,就让我们努力把伤害减到最轻,或者不要再把伤害继续加深了,好吗?”
冯一南长叹一声,喃喃说道,“我何尝不知其中的道理呢?闹,闹有什么用?除了闹得沸沸扬扬,脸面丢尽,还能怎么样呢?”他突然盯住柯小艾,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琢磨的东西,“这件事我肯定能做到息事宁人,我会劝服我爸妈不在医院大闹,也不找你和邹宁的麻烦。把事闹大,对我没有好处。但是,这个结我会记在心里,或者说,这份仇恨我会牢牢记在心里。不管怎么说,我妹妹是因你们才落到如此下场的,想让我一点都不介意,那不可能。”
柯小艾淡然一笑,“随便,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只是,你想用什么方式来报复我们呢?”
冯一南冷笑,“将来你会看到的。”
说着他站起身,把目光四向掠了一下,又回到柯小艾脸上,“跟你聊过,我心里宽敞了许多。我得走了,去跟医生研究我妹妹的事,该怎么处理她的后事,也好给我父母一个交待。”
冯一南走了,柯小艾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一阵发凉。
三
冯一南走了不到半分钟,忽又转身回来了,又坐在柯小艾的床前。柯小艾诧异地望着他,不知何故。
冯一南看着柯小艾,自嘲地笑了,“小艾,也许这辈子在你面前,我都不会有自信。不知怎么搞的,总是被你牵着鼻子走,本来想说的话反而忘了。”
柯小艾怅然一笑,“哪里话?可能是我比你善谈的缘故,另者我也确实有话要对你说。不是我故意抢断话题的,对不起。现在,你说吧,想要对我说什么?”
“呵呵,你没有变,还那样。”冯一南瞧着柯小艾,说道,“其实我本来找你的意思首先是看看你,然后主要是想打听一下你们两家的态度。不管事出何故,毕竟最终是一梅伤害了你和邹宁,我也知道,这叫故意伤害罪。不但她得承担罪责,而且家里还要负责受害一方的损失的。她如今成了植物人,我这当哥哥的就得承担这份责任了。我在等着接受你们两家提出的经济赔偿。”
柯小艾怔怔地望着他,才恍然明白,果然还要有这样一档子事儿。自己和邹宁是受害方,按常规,住院所花的一切费用包括所谓的‘精神损失费’等等都要由加害方承担的。这种情况发生以后,一般都会私下和解,如果解决不到位,就要上诉到法庭。可是,自己还从来没想过这一遭,还没想过什么赔偿之类的事情,邹宁那边呢?他会有什么抉择?
“哦,是这个呀,”柯小艾想了半天,才开口说,“虽然一梅向我下了毒手,但看在曾经的姑嫂关系的面子上,看在她自己也已经成了植物人,看在你家二老失去女儿的痛苦上,我不追究她的过失,也不会要求什么经济赔偿,如此前所说,我不想把伤害再加深一层了。至于邹宁那边,我还不清楚他的意思,我也代表不了他。”
“谢谢。”冯一南再次站起身来,“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也有我的态度,虽然我不可能替一梅去坐牢,但是经济责任我还是愿意承担的,是我们的责任我们就得负。所以,你的住院费用我会解决的。”
柯小艾冷笑,“我的住院费用没有多少,我也不缺那几个钱。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果你有多余的钱,就多赔偿邹宁那边吧,他一直是个穷人,此番住院的费用全是医院掂付的。”
“呵呵,到了这时候,你还是向着他。”冯一南不无醋意地说。
柯小艾想起沈钊伟,突然狂怒了,“我若要你赔偿,你赔偿得起吗?你还我一个男朋友来?因为你妹妹,我的男朋友,好好的一个人,就发生车祸丧生了。现在,他正躺在太平间里,他是因为紧张我才慌不择路出了车祸的。一条人命,你赔得起吗?要说恨,有谁能比我更恨冯一梅?我不想让你们赔偿,只是不想再加深彼此间的伤害罢了。永远,永远我都不想再与这件事有什么瓜葛牵连,我只想要一份安宁,让我在安宁中好好缅怀我的男朋友,不可以吗?”
因为激动,柯小艾的伤口又剧烈地疼痛起来,痛得她浑身一抖,皱紧了眉头,额头瞬间渗出许多汗珠。冯一南瞠目结舌地望着柯小艾,似乎他才头一次听说她的男朋友的事情。见柯小艾痛苦地闭上眼睛,不再理他,只好开口说,“对不起,我还没听说你男朋友的事。你休息吧,我出去一下,晚些时候再过来看你。”
柯小艾没有理他,闭着眼睛忍受着胸口难言的疼痛。而心里的疼痛更要胜过肉体几倍。颖之悄悄进来,坐在床边,轻轻地握了她的手,小声说,“小艾,睡了吗?怎么没叫我?”
柯小艾没有睁眼,只是把颖之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腮上,泪流满面,喃喃地说,“颖之,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梦醒了,一切都恢复原样,大家还是好朋友,我还可以跟沈钊伟渡蜜月。”
颖之鼻子一酸,轻轻说道,“别想了,小艾。好好睡一觉吧,你得休息了。”
柯小艾轻轻叹了几声,睁开眼睛,“刚才冯一南提到经济赔偿的事情,他大度多了,主动提出要承担邹宁和我的全部住院费用。”
“哼,算他识相,他不主动难道还要被告上法庭吗?”颖之忿忿地说。
“别这么说,颖之,他也不想这样的,”柯小艾叹了口气说,“冯一梅就得花他不少钱,生不如死,以后也是个难事,够他愁的。我的意思是,我不要他什么赔偿了,我这边也花不了几个钱,我自己承担得了。就是邹宁那边,不知是什么态度?”
“就你心好,也多亏你有个有钱的老爸,认为花不了几个钱,”颖之有些气鼓鼓地,“邹宁那边就不一样了,他遭的罪可不是钱能弥补的。另外,他哪里有什么钱?所有的花销都是院方掂付的,邹宁不找他冯一南,院方也会起诉他们的,加害者家属必须承担经济赔偿责任,这是法定的。”
“嗯,我知道了,颖之。”柯小艾不再说话,她已经倦得不行了,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晚上,柯明中过来,带过来几样香软的吃食,颖之陪着柯小艾吃下。睡了一大觉,又吃了东西,柯小艾的精神明显比先前好多了。得知邹宁那边进展得也很好,伤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又放心了许多。
“只是冯一梅那边不好,”颖之说,“现在基本定局了,植物人,她再也醒不过来了。她父母也到了,一直在病房前哭天抢地呢。”
“冯一南呢?这个时候,他这当儿子的可是主心骨了,他不能由着他父母这样放纵啊。”柯小艾不无担心地说。
颖之叹口气,“咋也得让当父母的宣泄一通啊。排除成见,想想谁家发生这样的事,谁都难受啊。好好的女儿成了杀人凶手,自己也半死不活的,想想都让人心碎。”
柯小艾见颖之这样说,倒有些意外,拉了她的手轻轻叹道,“是啊,以后可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处理冯一梅?不能忍心给她安乐死吧?”
颖之一跺脚,站了起来,“不能管他们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搞得心里难受。小艾你和邹宁没出大事,以后还能好好地活着,这就行了。”
柯小艾黯然,自己是可以继续好好活着,沈钊伟却再也不能享受这大好年华了。思绪一波扯着一波,由一件难过事又转向另一件,一件比一件痛心,一件比一件难以面对。扯起被单蒙住脸,暗自流泪。
颖之自觉失言,使劲打了自己两下,懊恼不已。柯明中向她示意没什么的,然后坐到女儿身旁,轻轻地拍着她,就像小时候拍她睡觉一样。他知道,此时说什么都会引起女儿伤感流泪,只有陪着她,静静地陪着她,让她不孤单,让她有所依靠。
柯小艾在被单下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爱,那一下下的轻拍让她回忆起年少时父女的相依为命。是啊,还有父亲呢,自己是父亲的心头肉,有一点闪失,他老人家也承受不起呀。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又哪里让他省心了呢?想到这儿,泪水更是喷涌而出。除了雨辰和雨宁,还有父亲,这三个人足以给她继续生活的理由。无论怎样悲痛,一切终归成为过去,自己还要去面对新的生活,还要为这三个人负责任。
……
第二天,柯小艾正在打吊针,冯一南又来了,脸上的神色比昨日还要阴沉。颖之见他进来,还是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走了。柯小艾的精神比昨日好多了,脸上也有了些血色。向冯一南点点头,请他坐下。
冯一南坐下,抬头看看柯小艾,叹口气说,“你不用担心我父母会闹了,甚至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简单得多。”
“什么意思?”柯小艾不解地看着他。
“我想,我妈是刺激过大,变傻了。医生明确说了,一梅是药物损伤了神经,和其它机械性的损伤还不同,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实际上就是脑死亡了。我妈一定要把一梅带回家去,她说,她这辈子什么也不做了,就陪着女儿,天天给她擦尿接屎。什么时候一梅走了,她就跟了去。她现在魔魔怔怔的,嘴里就是念叨这些话,什么也不想了。我原来以为,我也要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把她安抚下,现在看来,什么也没必要了,她的眼里只有一梅了。”
柯小艾眼圈红了,无言以对。冯一南也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我嘱咐周围的人了,没有让我爸妈知道你也牵扯在里边,我不想节外生枝,让他们无端生出许多猜忌。现在,我们那边基本定了,会把一梅带回家去,能养多久就养多久吧。然后这边的医疗赔偿我会直接跟院方联系,直接过账。另外邹宁那边若要求其它赔偿,我也会积极配合。”
柯小艾点点头,“冯一南,你自己好好保重,不要再让老人操心了。看到你的变化,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真的很高兴,以后都是,别冲动,别做傻事,好好开拓你的事业。相信你过得很好的。”
冯一南苦笑了一下,“谢谢,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还有……昨天下午,我去太平间看了你的男朋友,虽然已经故去,但我也看得出他的一表人才,太可惜了。真是对不起,我替一梅,替我们全家真心说一声对不起。”
柯小艾扭过脸去,她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只要有一点点的提示,她都会立刻泪流满面。记得早年看偶像剧,里面有一句台词:如果道歉有用,还要法律和警察干嘛?而对于此时,不用说道歉,就算法律和警察,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年轻的生命就那样突然殒落了,再也不能生还,一切都没有用了。
“你走吧,冯一南,”柯小艾哽咽着说,“我不想再提跟我男朋友的死有关的一切事情了,好好善待你的父母,好好过你的日子去吧,谁我都不想再见到了。”
冯一南默默地看了她半晌,站起身来,长叹一声,转身离去。到门口时,才回头说了一句“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