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生长着一棵黄葛树。这棵树就在文庙街尽头,文武寺旁边,常年冠盖如云,掩映着字库塔。在终年缭绕的香烟里,黄葛树散发出神秘的气息。
我家离黄葛树50多米,很多童年往事都与黄葛树有关。即使是故乡最老的老者,也无法准确说出这棵树究竟有多大年龄了。黄葛树的根暴露在地面上,以树干为原点辐射开去,像个盘根错结的蒲团。主干青筋凸出,沟壑纵横,大约要四五人才能合抱,像千年修行的高僧。树干在大约一丈高的地方开始分岔,分出的每根支干都比普通大树还要粗大,远远地伸到乡邻的房顶上,像一方百姓的庇护神。
小时候,黄葛树是孩子们的乐园,比谁爬得高、爬得快,这个游戏现在看起来很单调乏味,但在当时却是大家怎么玩也玩不够。不过,我估计自己是老街上唯一没有爬上树的孩子,这不是因为我不淘气,而是因为我笨手笨脚,连爬树也学不会。春天大树发芽的时候,小伙伴们会爬上树枝采摘新发的芽苞,一片片撕下来放进嘴里,啧啧啧地咀嚼,做出很好吃的模样。看着好奇,我也试着尝一片,不料是酸里带涩,赶紧吐了。今天的孩子有了更多新鲜玩法,已经不把这株树当玩具了。
对于大人来说,这株树的意义肯定要大得多,那是四野八荒顶礼膜拜的神树。在我记忆中的1980年代,大树旁边的字库早已坍塌得只剩下两层,杂草丛生,无人问津,更没有人往里面烧字纸;至于文武寺,还没有到重建的时候,只是一堆废墟而已;倒是这株树很热闹,找干大的,求生儿的,保平安的,图发财的,仿佛大树可以满足人们的任何愿望。只见树身经常挂着红布条,树下则燃着香烛纸钱,初一十五更是香火旺盛。这个春节,我又在树下看见了善男信女留下的香火在料峭春风中摇曳。这种习俗还在民间流传着,就像沧桑的老树根还在蔓延。
我曾经遇见过一对年轻夫妻牵着小孩在树下焚香祈祷。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孩子身体经常不好的时候,或者算命先生说四柱八字里需要找个干大。如果夫妻看见某个人经过黄葛树,不问姓名不问性别不问年龄不问出身,这人注定就是孩子的干大了,他们将像找到救星一样上前拉住这人恳求帮忙。乡里乡亲帮个忙很正常,被求的人往往会答应,随即给孩子取个名字,封个红碗筷,一段非血缘亲情就这样确定下来。
这株树的神奇还有很多,老人们常常把耳朵给孩子们吹来竖起。据说,在树干分岔的地方有很多窟窿,曾经有人看见过藏身树洞的小白蛇。大树曾经被雷电劈断过一枝,老人说那是老天爷在铲除白蛇。这个故事听得我很久以后仍然又恨又怕,恨的时候想起了多事的法海,何苦要拆散一段千年修来的姻缘;怕的时候,想到那毕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蛇。这些灵异故事常常让我不敢一个人走过黄葛树。
后来,长大了,离开故乡去外地读书工作,距离这株老树越来越远,但是我的梦里却长出了大树的背影,而且越来越枝繁叶茂。文武寺重修以后,有人在树下开起了茶馆,方圆七八里男女老少常常在那里喝茶打牌,逢场天人更多,喧闹的声音冲淡了黄葛树的神秘感,倒是多了些烟火气。
我走进故乡的时候并不多,对故乡我其实知之甚少。这株树是我所知道的故乡最大一株树。我曾经以为它比平乐古镇引以为傲的那十三株古榕树还要大,但是我从未去丈量过它们的大小。
记得平乐古镇旅游景点牌写着那株最大的古榕树树龄为1300年,我一直想打听故乡这株有多少岁了。多年以后,我终于又可以绕着黄葛树悠哉悠哉走上一周了。我试图在树下找到些许童年的记忆,为我梦中的故乡一一找到注脚。树干上钉着一个名山区林业部门的古树名木牌,记载着这株树已经770岁了,也许这个数字更有科学依据。古树名木牌上还与时俱进地印了个二维码,我扫了进去,转发的是百度百科上的黄葛树,称它是佛经里的菩提树。原来,这株古树的灵异是有渊源的。
这时候,我看见树干上赫然贴着一张红纸条,“天黄地禄,小儿夜哭,请君念读,如若不哭,谢君万福”。纸条背后一定有个令人头痛的家庭故事,但愿这张许愿条贴后,头痛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2020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