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残天
【下:往事只堪哀】十二:销魂独我情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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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回 销魂独我情何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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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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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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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点端上,小陆子替李煜夹了子母馒头放在碟中。
李煜漫不经心咬了一口,心事重重地把半个馒头放回碟里。
“圣上,你看!”小陆子一侧身,在他耳边轻轻地道:“有东西在馒头里。”
李煜低头一看,馒头里竟然滚出个蜡丸来。他微横了小陆子一眼,见小周后犹自心神不宁地吃斋,便取了蜡丸扣在手心。
小陆子知趣,便不再吭声。
匆匆用过斋饭,李煜将蜡丸捏碎,取出一幅小小的白绢来,只见上面的字迹凌乱疏野,正是北宫千帆的手笔:
“皇甫继勋,不报军情;尔军逼近,彼主不知;吃斋念佛,岂能回天?”
李煜心头大震:“兵临城下了,我怎么不知情?临风……她怎么不来见我?蜡丸是何时送进来的?”
小周后见他面色铁青,轻轻一咳,李煜恍然一省,喝道:“叫皇甫继勋来见朕。还有,经文都撤下去,朕要巡城!”
小周后诧道:“圣上不是要诵经祈福,保佑国泰民安……”
“军情告急朕犹不知,诵经何用?”
小周后见他疾言厉色,便退了下去。
李煜宣上守城兵士,乃知数月来他只顾诵经论道,而宋军二个月前就已师拔金陵关。待他登城巡视,只见旌旗遍野,方知北宫千帆所言非虚,立刻下旨拿了神卫都指挥使皇甫继勋。
返朝后,李煜又与陈乔、张洎一番密议,金陵此刻惟一强援乃是神卫都虞侯朱令赟。即连夜遣使,请朱令赟来援金陵。
第三日晨,使者来报,言李煜先遣的密使已持金牌往湖口求援,因该密使艺高人胆大,赟已请他代送密函,召柴克贞代守湖口,以免湖口失守断了粮道、再无后方支持。故请使者回奏,待柴克贞往,即刻来援。
使者禀罢,张洎奇道:“圣上宣过密使了?朝中有此等人物,微臣竟然不知。”
李煜不动声色地道:“朕的安排,还须向你请示?”
张洎一惊,恭身退下。
李煜心里有数,知道去的是乃北宫千帆,心里却不知为何,颇为不快:“她倒会拿着金牌去假传旨意。哼,以她轻功,难怪比使者还快,现在又送密函去给柴克贞,该到了罢?装神弄鬼,却不现身一见……”
自此澄心堂军机,皆为张洎等刚愎专断而出。
柴克贞得密函,惊惧交集,敷衍走了“密使”,教“他”先行回报,不日将至。几日后却又以重病在身为由,托辞不往。
六月,曹彬等部金陵城下大败江南军。
七月,赵匡胤命李穆护送从镒归国,亲笔诏书催李煜速降,并令众将围城缓攻,待李煜作投降的准备。
九月,侍卫都虞侯刘澄率众开城投降,润州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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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
满目疮痍是什么?现在的李煜也许最清楚。
数月以来,各地不是大败就是投降。就是想宵衣旰食,怕也没什么机会了。
小陆子和黛儿侧侍左右,都在打哈欠。
可他李煜却睡不着。放下奏折,只能长长地叹息一声,悲衰自己的无能为力。
“圣上!”小陆子和黛儿一惊,醒了。
他一挥手:“换小卫子和晴儿上来,你们也累了。”
他们正要劝慰什么,小陆子忽地指着案上一本奏折,惊道:“血!”
李煜转过头去,也看到奏折上的血,一滴、两滴——从梁上滴落下来。
李煜缓缓抬头往上看。黛儿大惊失色,便要嚷出来。忽地一阵黑风飒然飘下,小陆子和黛儿刹那间忽地难以动弹、难以出声。
“临风,是你!”他低呼一声:“快解开他们穴道,不然侍卫进来你就麻烦了。小陆子、黛儿,不许嚷,是北宫姑娘!”
那人在两人肩上一拍,踉踉跄跄退了数步,倚墙而立,才定住身形,正是北宫千帆。
李煜见她形容憔悴、面色苍白,惊道:“你被侍卫发现了么,怎么受这样重的伤?”
她摇头:“江湖恩怨,与大内侍卫无关。”
小陆子和黛儿默然上去,扶她坐下。
北宫千帆调息片刻,才道:“我替柴克贞回报朱全赟后,就去了辽国。黄龙府卫将燕颇叛变,韩家哥哥被挟为人质之一,我潜入叛军营中救人,等到耶律葛里必去讨伐,我就回了中原。岂知正遇上东土姐姐刚满月的女儿被人掳劫,我就一路追踪雷章采直到大理,雷章采自大理折回宣州,不巧我撞个正着,一个人对付雷章采、申晓波、姜贤忠、青诚、严子钦五大高手,子钦淬过‘断魂膏’剧毒的枪头擦伤了我。等到风海师兄、独贞哥哥带素丹营中女兵来援,我已受了伤……不幸风师兄和青诚同归于尽,独贞哥哥受伤太重,武功尽废……”
李煜一指案上自己的参汤,低声道:“你少说点话!”黛儿将参汤端过去喂她勉强喝了,又绞了手巾为她拭脸。
北宫千帆喘息了一会儿,淡淡问道:“我过金陵时才知道,不但柴克贞没去代守湖口、金陵无援,而且几天前连池州刘澄也降了,所以……反正我已性命无虞,寻找东土姐姐的女儿也毫无头绪,就潜进来看看。我死不了,不必着急,也不可外泄我来这里的消息,拿套宫女衣裳给我换上就好。”
李煜凄然道:“难得到了这时候,我还会有朋友。养好了伤,你不如自行离去罢,我不想连累你。”
北宫千帆皱眉道:“你打算死守金陵还是率族投降?”
李煜酸楚地道:“我本欲降,张洎、陈乔力谏之下,最后还是决定搏一搏。”
“既如此,何不先使缓兵之计?”
“如何缓兵?”
北宫千帆深深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李煜道:“有话便说罢,最后的决定还是由我来作,这亡国的罪名不会扣到你头上的。”
北宫千帆摇头道:“这倒不重要,我也不在乎。我正在考虑,是否来得及!”
“有话但说无妨,反正已是这样了。”
她轻轻叹息一声,才道:“赵匡胤令众将缓攻,就是等你去投降。不如将计就计,备下锦帛、银两,遣使入宋朝贡,一方面拖延攻城时日,看宋军动静,同时可以遣密使去湖口求援……”
李煜点头道:“也只好如此。可以密令朱令赟从湖口而出,切断采石矶浮桥,暂保天险,续以各处坚守壁垒疲劳宋军,再觑时机夜袭金陵城下的宋军,他们没了采石矶的后援,必然溃败。”
北宫千帆微微一笑,以示赞许。
“我这就宣修文馆学士徐铉与周惟简进宫!”
“那个夸夸其谈的道士周惟简,懦弱无能,只会浮夸,你想派他与徐学士一同使宋?”
“就因为他是出家人,或许谈论一些清心寡欲之辞,能打消赵匡胤的南攻之念。”
“并非每个人君都会听信这套说辞的。唉,先缓住进攻再说罢。我可以施展轻功赶去湖口。朱令赟号称驻军十五万,或许这惟一的后援,真的能力挽狂澜罢。”
李煜叹道:“又是重伤又是中毒,算了,我另派使者去!”
“你是瞧不起,还是信不过我?”
李煜忙道:“你手腕上的伤口又渗出血来了,小陆子快宣太医!”
“不必!”北宫千帆低喝一声,起身为自己包扎,一边口述了十几味药,吩咐小陆子去取来煎,转身向李煜道:“小陆子为我煎了药,我喝了,连夜出宫赶去湖口,你去宣徐学士吧。我武功高强,一点点小伤,又怎会、怎会……”一语未毕,已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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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淡如含笑,向她遥遥招手:“临风,我们闯荡江湖去,萍踪四海、浪迹天涯,你弹琴吟诗,我来听;我舞刀弄剑,你来看!快跟我过来……”
北宫千帆只觉得四肢乏力、头疼欲裂,只奔出几步,就一跤摔倒,不禁急了:“我好累,淡如等等我……”却见他一面含笑挥手,一面越去越远,无法追寻。
她挣扎起来,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的微笑忽然变成冷冰冰的讥讽,淡淡地道:“你来不了啦!”
“淡如,我会来!”她脱口而答,挣扎着,想跑快些,可他的身影却越来越模糊。
“临风妹妹,你追淡如去了,那我们呢?”
她一回头,见一个轻纱薄履、云鬓高耸的女子走过来。恍惚间,见这个女子神采端静、容貌秀丽,正是周娥皇,不禁黯然道:“娥皇姐姐,风丫头不学无术,只会捣蛋,只怕帮不上你和从嘉了,对不起!”
她迷迷糊糊地抓住娥皇的手,却被对方轻轻挣开,只听娥皇叹息道:“拖你下水,是我们不好!”说罢,用手巾在她脸上、额上轻轻地擦拭。
她依然执拗地伸手出去,想要握牢那只手。另一只手忽地握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唤道:“临风,临风!”
“淡如,你回来了?”她惊喜地握紧了这只手,枕在颊边,呢喃道:“我知道你不会走,扔下我一个人……”
这只,不是梅淡如的手!
这只手纤细柔滑、掌心冰凉。梅淡如的手,粗糙温暖、大而有力,可以把她从深不可测的深谷里拔出来,再紧紧地拥着她。而这只手,似乎只会把她推向深渊,一丈,两丈……
“淡如!”她一惊,睁开眼来,见李煜正尴尬地看着自己,却抽不回被她握住的手,心里一失望,终于松开了那只手。
“娥皇——”她再一转头,见到梦里那张脸,恍然道:“女英?永嘉公主也在!”原来自己正躺在瑶光殿里。
小周后见她醒了,心里一宽:“你高烧一天一夜,小陆子用你开的方子抓药,黛儿喂你喝了两服,这才退烧。”
李煜道:“金银已备,徐学士不日动身。往湖口求援的密使也已出发。”
永嘉公主拉着她的手道:“我是‘永嘉公主’,你是‘长生公主’,我们为皇兄来传福音,此次一定所向披靡、嘉懿长生!”
李煜强笑道:“宫里也有西凤酒,不如……”
永嘉公主忙道:“长生公主——临风她伤势未愈,皇兄怎能请她喝酒?宫里那个姓史的御厨,点心最拿手了,临风喜欢他的铛糟灸和五色馄饨,不如先用膳。”
北宫千帆挣扎起来,笑道:“什么长生短死,我呸!先填肚子,有酒更好!”
李煜道:“这酒,不喝了罢?”
北宫千帆慢道:“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罢,连酒都舍不得请我喝?”
小周后劝道:“你的伤……”
“我是武林高手,这点分寸还有。”
李煜无奈地笑了:“一壶?”
“什么一壶?最少一大坛!”
鹭鸶饼、铛糟灸、红头签、五色馄饨,一样样摆上来。
北宫千帆大马金刀坐下来,欣然大嚼狂饮、左右开弓,看得一个皇后一个公主都眼睛发直。李煜自酌了一杯酒,与她对饮。
小周后吩咐黛儿为她与永嘉公主也斟了一杯,四人同饮。
北宫千帆见多了三个陪饮的,索性换杯为碗、酒到碗干,一边简略将雷章采、徐眉及北宫烈、王昕、“关东四友”等上一代恩怨说了一遍。三人听了,不无唏嘘。
李煜叹道:“你作辽国新君的宠臣,已出我意料,后来又听闻你成了高丽公主,更是怪哉。这段江湖旧事尤其惊心动魄。你和淡如原来还有这段上一代的宿怨——造物弄人,果然如此!”
小周后道:“两情相悦不容易,你们当年的江湖趣事我也有所耳闻。逝者已矣,你们何必一拖再拖?”
“两情相悦?”北宫千帆黯然摇头,仰面又干了一碗。
“淡如不是三心两意的人,你虽然有些疯疯癫癫……”李煜干了一杯,摇头道:“却是个性情中人。不然,何以如此魂牵梦萦?”
“魂牵梦萦?不,是自作多情,活该!”
李煜见她神色凄楚地又干了一碗,奇道:“此话怎讲?”
“从前曾有一段日子,我真的以为他喜欢我跟我喜欢他一样,可现在,没信心啦。”她望着空空的碗底,忽道:“雪融之后是什么?”
“当然是水!”小周后脱口道。
“池面冰初解,眼前满园春。”李煜轻声地道:“春天!”
“是前尘已亦、往事飘零……”她淡淡一笑:“也像淡如说的那样,雪融之后,就是真相暴露的悲衰!”
永嘉公主撅嘴道:“我不懂!”
“我懂了。”李煜注视她:“你的真相,还是淡如的?”
她摇头,又干了一碗,悲哀地道:“是我太天真,以为一切都可以因为喜欢而迁就。”
“这个‘真相’,是他迁就不了你,还是不喜欢你?他亲口说不喜欢你了么?”
“没有。他从来没说过‘喜欢’,当然也不必多说‘不喜欢’了。”
“那么,你们相对的日子里,究竟都在做什么?”
“我在欢天喜地‘以为’他喜欢我,即使他从没说过一句。他呢,在小心翼翼‘以为’能忍受我。我们都太天真,所以天涯互远的时候,就连籍口都不屑说了,够坦白罢?”
李煜晃晃脑袋,托着头笑:“好复杂!”
“反正我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女子。”她醉醺醺地笑:“说不定还会是日后史官们笔下‘祸水’的千古第一典范。你败了,是我亡你江山。你胜了,是我不顾和赵匡胤的故交……来,干!”
小周后推她一把,摇头道:“祸水的罪名还轮不到你来担,史官只须记我一笔气死胞姐、专擅后宫之宠、兵临城下犹惑人君不理军务,一笔足矣,够我遗臭万年了。昏君身边,理当有奸妃妒后——我陪你干!”
永嘉公主也嘿嘿地笑了:“当然也该算上我了。从王嫱到文成、金城二位公主,哪一个不是用和亲来换取安秦的?我连这都办不到,我也干一杯!”
李煜一推碗碟,嚷道:“你们都替我扛了罪名,我千古第一昏君的名声岂不埋没?不要你们代罪,我要遗臭万年。千古第一昏君就是我——李从嘉!哈……”
四个人的手相互交握,在一张桌上你看我、我瞧你,一会儿嘻嘻傻笑,一会儿又相拥呜咽。
共怀伤感,有谁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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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宫千帆在李煜案前摊开布阵图,道:“曹彬、潘美共列三营寨围困金陵,我昨夜潜到各营去探视,列了这张图:粮草在西寨,北寨目前似乎相对稍弱,却是表面之相,也许早已挖战壕以为固防,故作薄弱实则伏有暗兵。若江南军得援,当趁势夜袭西寨,再自西而向北延,攻夺北寨。”
“那么东寨呢?”
“东寨近水,江南水师尚待湖口来援,东寨不可妄攻。”
“朱令赟要先切断采石矶浮桥,才能增援金陵,岂非还要再等?”李煜踌躇道:“快到腊月了……”
北宫千帆忙劝慰他:“来得及!我先去湖口看看朱令赟进境,再折回山庄不迟。凭我的轻功,赶回去庄替俞家姐姐筹办嫁妆应该来得及。是以打算即刻动身。”
“这么急?再过两个时辰就天明了,不如后天动身?”
北宫千帆叹道:“我是怕朱令赟为了显示军威,导致事倍功半。若是他以巨型战船大张旗鼓行进而不巧又遇上江河涸旱、船不能迅行的话,就会贻误军情。若能使用用小艇,虽不如巨船平稳,却不致因江涸而滞留不前。”
“朱令赟带兵多年,这点分寸应该有的。”
“既然来得及,我还是去一趟安心。你手书一道密旨让我带去就是了。”
李煜见她一言既出便要动身,心里既感动又不安:“你旧伤未愈,再奔波的话……”
“再婆婆妈妈的话就天亮了!”她不耐烦了:“既知我辛苦,就不要再拖延。我来研墨,你来写。天明之后你还要赶到澄心堂决断军机,不要再耗啦!”
李煜涩然一笑,提起笔来,心头沉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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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令赟斜乜着“他”:朝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指手划脚、巧言令色!明知“他”心忧军情,心里却漾起莫名的不快。
北宫千帆拱手恭维他:“皇上常夸朱大人忠肝义胆,乃国中第一栋梁。此刻虽遭江涸,巨筏不能迅进,然以来大人的赤胆忠心兼又如此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即时改作小艇的随机应变,更教宫某五体投地。”
朱令赟微笑道:“以宫特使高见,本侯若用火攻,可能扭转乾坤?”
北宫千帆一惊,不觉皱眉道:“小人只奉命来送密旨,本来不该……”
“怎么不往下说?”
北宫千帆只好硬着头皮道:“时已冬季,刮的乃是北风。我们增援北去,宋军若借北风来火攻,尚且防备不及,若以火攻,岂非引火自焚?”
朱令赟微愠:“你是暗讽本侯不懂兵法罢?这半个月来,可曾刮过一丝北风?”
“正因半月无北风,一旦风起,必定势强。非但火攻不妥,还须提防宋军借北风火攻湖口。”
朱令赟冷冷道:“一日不刮北风,本侯就要草木皆兵一日,一年不刮,就要提防一年?那你说,何日才能增援金陵?”
北宫千帆见他趾高气扬,早想打掉他两粒门牙,转念想到他是金陵惟一后援,且在李煜如此孤立无援之际,尚为金陵的安危心忧,只得忍住了气,在一旁赔笑。
见“他”不反驳,朱令赟又道:“既不刮北风,定是皇天有眼、不亡我国,为何不借天机而动?”
北宫千帆依然沉默,心中却暗骂自己不学无术,顾清源上懂天文下知地理,便是仲长隐剑、南郭守愚的所学也比自己渊博,是以明明知道逆风火攻不妥,却算不出北风何时会起,只好叹道:“小人虽不懂天文地理,却也知道风起则云涌。朱下人不妨登高一望,北天若有云涌,必有北风将至;若北天无云,也至多暂保两日无北风……”
“不用你来教诲!”朱令赟斌终于不耐烦了,凌厉地看“他”一眼:“皇上是派你来送密旨,还是来督军的?怀疑本侯勾结宋军是不是?”
北宫千帆见他如此,也急了,知道再说下去,他先起异心,更是不妙,只好忍气笑道:“密旨已送到,小人要回去复命了。朱大人真有火攻之意,还望……”
“登高望云是不是?本侯知道!宫特使,你还要回去复命,本侯就不多留了。”朱令赟念“他”一片恳切,也不好再见怪,便另备了马匹,让“他”速回金陵。
北宫千帆言已至此,再说下去恐君臣见疑,贻误军机,也只好无奈地辞别湖口,复往金陵。以她的绝世轻功,已在“飞天红颜”金飞灵之上,不过一日,便返至金陵深宫、向李煜回话。
她既回去,李煜感念她好意,便设宴瑶光殿,另备了许多重礼,打算她休息一番,就为她洗尘,再以礼相赠。
岂知黄昏后李煜自澄心堂而归,永嘉公主却向他回道:北宫千帆不愿浪费他的光阴,已留书辞去,另附了金陵宋军三营寨的兵马详尽数量,望他保重。
李煜信函握手,不觉不喜又悲:“她就这么走了,不要说收我一份薄礼,连酒水也不喝一杯,更不当面辞行——人说江湖险恶,可险恶江湖却出了这么个怪诞人物!看来惟一可以谢她的,只有祝她和淡如早成佳偶、白头偕老了。临风,你也多保重!”
的确,没有一种喜悦能够高尚,除非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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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山,丘家堡。
尸体!尸体!除了尸体还是尸体,一百四十二具焦尸——放在雪地上。
白珍珠眼见这一幕,从马上栽了下去。
丘逸生与余东土相顾骇然:丘家堡已成焦土,幸存的只有母子、儿媳三人。
严子铃在发抖。
许凡夫黯然道:“西河帮闻讯后立即兵分三路,北路寻丘二奶奶,南路找丘少堡主和少奶奶,我们第三路赶到时,这里已成焦土,只能收尸了。”
余东土切齿:“我与逸生南下、婆婆北上,分头追寻女儿下落,连风丫头也险些搭命进去。英杰帮、九州门,这笔帐有得算!”
丘逸生惨然:“一百四十二条人命,其中不乏无辜妇孺,怎么下得了手?”
严未风神色凝重,扶起昏厥的白珍珠,正色道:“为找孙女,你娘已奔波了三个月。你们不保重的话,丘家堡就后继无人了。先找地方落脚,再另谋良策。”
事已至此,亦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风雪渐紧,寒意越来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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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十月末,神卫军都虞侯朱令赟乘大船抵皖口,以火油燃烧船只欲以攻宋。忽刮北风,火反烧江南军,赟投火而死,其部不战自溃。宋军缴获武器数万。金陵从此再无后援。
十一月上,修文馆学土徐铉承旨入宋,求保江南一邦。赵匡胤以卧榻旁侧、不容他人鼾睡为答,拔剑相对;十一月中,江南军夜侵北营,为曹彬等诱之深入而全歼,获江南佩挂符印将师十数人;十一月下,金陵城破,陈乔自缢而亡。李煜无意蓄财,将黄金尽数分与近臣侍奉;又令保仪黄氏将所藏书画图籍,尽数付之一炬;续欲堆柴自焚,然见宗室数百,不忍同焚,终于举投降。
十二月,江南告捷书入宋,共取十九州、三军、一百零八县、六十五万五千零六十五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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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八。
苏州灵岩山,馆娃宫旧址。
俞豪英皱起眉头:“你们怎么跟来了?”
“丧心病狂的事你们能做,我们就不能来?”
“涟儿,冷静!”俞清泓拉住俞清涟,直视着两位兄长,一字一句地问:“丘家堡惨案,有没有你们的份?”
俞豪杰冷笑:“丘家堡的人还没死绝么?”
俞清涟一阵痛心:“当年爹的所为已教人不齿,你们不积德还要造孽,良心哪里去了?”
俞豪英四下张望一番,才道:“我们兄妹早已断情、各安天命,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俞清泓点头:“你们真在这里约了雷章采和申晓波?”心里既痛楚又失望,眼圈一红。
俞豪杰森然道:“我们不怪你们吃里扒外,你们居然追查到了这里。哼,再不走,我和大哥也保不住你们两个丫头了。”
“谁保谁不住,还没见分晓呢!”夜色中,二男二女联袂冷笑而来,看分明了,原来是诸葛兄妹及庄诗铭、东野浩然。
俞豪杰怫然:“两个贱丫头,居然带帮手来对付亲兄长?”
俞情涟摇头:“我们没约他们!”
俞情泓含泪道:“莫春秋、雷章采还有什么阴谋?你们走到这一步,再不收手,就永远回不了头啦!还有,余姐姐的女儿呢?”
又是一阵冷笑,另一边过来的是雷章采、申晓波、严子钦。
庄诗铭一见雷章采,想到母亲受辱父亲遇害,怒吼一声挥掌攻去。东野浩然恐他不敌,也拔剑随之而上。
诸葛兄妹则各自拔剑,分战申、严二人,剩下俞家四兄妹对峙。
东野浩然厉声道:“东土的女儿呢?你竟然掳劫自己外孙女!”
雷章采阴阳怪气地道:“在一个好地方!”
庄诗铭则道:“我们练的都是《披靡宝鉴》,且看看鹿死谁手?”
“你思慕我们姑娘,我也视你为兄长,今日却刀兵相见。子钦兄,我们真要一决生死么?”
诸葛审异只守不攻,心里十分犹豫。
严子钦冷笑:“我只思慕传心剑法,至于那座冰山,我一点兴趣也没有,你当我是姓过的傻瓜?”一面说,枪法越加凌厉,枪头腥臭扑鼻,淬的是剧毒“断魂膏”。
申晓波久攻不下,手指一弹,毒镖飞出,直向诸葛审同印堂、咽喉、膻中穴三处击去。
俞清涟一声惊呼,诸葛审同霍地一个“凤点头”避开两枚毒镖。第三枚眼见无可回避,将射上胸口,诸葛审同深吸一口气,用足十成功力以剑反拨,正是传心剑法中的“古往今来”,待毒镖掉头回射,他已用尽全力,“卟”地摔倒。
申晓波不料偷袭的毒镖会射回来,猝不及防,眼睁睁看着它射入自己胸膛——莫说是淬过“断魂膏”的毒镖,以诸葛审同的十成功力,就是寻常利物射入胸瞠也能索人性命。他这番自作自受,连哼也不哼一声,当场便毙命倒下。
俞豪杰见诗诗铭与东野浩然联袂,与雷章采打得难分难解,诸葛审异与严子钦也是半斤八两。申晓波既亡,诸葛审同已重新站起,向自己这边来了。急切之下,反手在俞清涟咽上一掐,厉声道:“你敢过来,你娘子就过不了门啦!”
诸葛审同见他竟以亲生妹妹为挟,呆在当场,不敢动弹。
俞清泓瞪大眼睛,眼见两位亲哥哥挟着妹妹往山下退,又看着俞清涟的绝望神情,心头大恸,不敢作声。
严子钦故意卖个破绽,诸葛审异久未占上风,早已烦躁,见此破绽,果然去攻。严子钦一声冷笑,枪头直取她“肩井穴”。她一惊,情知中计,即刻跃起半尺向后连退数步,直退到俞氏兄弟身后,腋下夹紧了枪杆,不敢稍松。
俞豪杰听到身后打斗声、腥风气息愈近,想也不想,挟着妹妹掉转身子,用妹妹在身前一挡,严子钦的枪头,便径直插入了俞清涟的心窝。俞清涟颊上泪水犹在,当场气绝。
诸葛审异转头过去,见身后中枪的竟是自己未来的大嫂,脚一软,晕了过去。
诸葛审同眼见未婚妻被她的亲兄长作盾,不觉目眦尽裂,提了剑一招“扑朔迷离”攻去,俞豪杰放开幼妹,抽身内避,岂知他反手一招“西风送晚”划回去,俞豪杰咽喉立断、当场倒毙。
俞豪英见势不妙,拔脚便逃。严子钦的枪还在俞清涟身上,又被晕倒的诸葛审异夹得甚紧,不及取回,便向另一方逃去。
雷章采久斗未果,已自心虚。忽听一人大笑而来,竟是北宫庭森,大惊之下,扬手飞出几枚毒镖断后,抽身而逃。
笑声未绝,北宫庭森人已落地。
东野浩然喘息道:“左护法,我们追——”
“不必!”北宫庭森面色沉重,见三人分头而逃,越去越远,这才摸了块大石头盘膝坐下,取出一瓶宁神养气的丹药出来,自己吞下一粒,再把药递给几个后辈。
“为什么不追?”东野浩然犹自不平。
庄诗铭轻轻将她一拉:“你看,左护法气息不匀,必是与人恶斗许久耗了元气,岂能再去追赶雷章采?能教左护法如此耗损功力、大伤元气,此人难道是……”
北宫庭森调匀气息,点头道:“不错,莫春秋现身了。我们恶斗一日一夜,双方半斤八两而回。想必他此刻也不轻松!”
诸葛审同握着未婚妻的手,以真气相输,俞清涟却早已气绝。
俞清泓泪如雨下,惨然无语。
诸葛审同将未婚妻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道:“涟儿,再过半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了,你怎么舍得一走了之……”
夜色渐渐变薄。
凉意,却越来越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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