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中的旋涡让原本静止如墙的湖水波动，也让二土匪他们的身影显得飘忽不定，可他那双紧紧抓着我的手却异常坚实，真真切切。
老疙瘩挤过钱思婉身侧来到我面前，脸上尽是兴奋的表情，跟其他人的阴沉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正手舞足蹈地对我说着什么，可是我却一点儿也听不到，明明离得这么近……只有隆隆的水声灌进耳朵而已。
看我无法听出他在说什么，老疙瘩明显有些失落，略带尴尬地挠了挠头，默默地垂下了手臂，低头不再看我，脸色变得跟其他人一样阴沉起来。
他这个样子，让我心里猛地一揪，连忙拍打二土匪的手臂让他把我放下，之后快步向老疙瘩走去，钱思婉却从后面抢步上来伸手把他拉回了身后，对我轻轻地摇了摇头，表情复杂。
“匪叔，这……” 我求助似的望向二土匪，对方神色突然有些黯然。
“如果他们说的话你听不见，那就别难为他们了，能见到……就已经很好了……”
霍老拐、常沈杰、万金油站在我身后，对面是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的曲三子和宁婶儿，他俩像是在哭，无声地哭，眼泪也许直接融进了水里，我看不见。
曲三子挣扎着想要过来抱住我，却被宁婶儿发觉后赶快按住，他再挣，发现无法挣脱后索性跪在了地上，无可压制的悲伤让他的胸口一抽一抽地剧烈起伏着。宁婶儿终于也忍不住，身子一摇，蹲下来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把面容深深地埋进头发里……
他们两人突然蹲下，似乎干扰了什么平衡，原本二土匪拉我起来后归于平静的水体又在脚下猛地翻涌起来，险些把我再次抽倒，再卷进那涡流中去；水也在这同时改变了性质，迎面朝着我的口中灌压进来，呛得我连连咳出水泡——这水已经突然变得不能再让我无感地呼吸了！
二土匪大吼：“快！来人补上！！”
霍老拐三人连忙站得更紧密一些，同时快速地冲后面挥舞着手臂，我这才发现在离他们这几个人稍远一些的地方影影绰绰都站着人，他们闻声而动，手拉着手齐齐地聚成圆圈来。
宁婶儿和曲三子见状也慌忙起身站好，像是知道自己闯了祸一样，面露愧疚。
水，又平静下来。
“为什么我能听见你说话，为什么他们不能？！匪叔，告诉我，我要怎样才能救你们出去？”
二土匪露出一丝苦笑。
“小兔崽子……匪叔很开心，能跟你再说说话……你没发现么，我们这些人都他娘的是被你叫出来的，能听见谁的声音，能看得见谁，都是你的执念在控制着，而不是我们想和不想能说了算的。” 如果现在不是在水中，我应该能看得到他撇开脸对着旁边吐出的一口唾沫，就像他平时那样。
“我的执念……” 我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目光慢慢地划过身边围着的每一张脸，发现我越熟悉的，越想念的人在水中的样子就越清晰，靠得离我也越近，而站在外围的村民们虽然也能勉强看得清面容却几乎只有一个半透明的身形而已。
“这是梦吗……都是我臆想出来的而已吗……就算是梦，那为什么要做这种扯人肝肠的狗屁噩梦出来！就不能是大家伙都好好地……都好好地活着的梦吗！！” 我双手抱头，拼命摇晃，指甲插进头发里使劲拉扯着，嘶吼咆哮着：“如果只是梦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这个悬空湖就是一场春秋大梦那又有什么意义！！怎么救人……怎么回去……你们又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抽泣。
我盼着，撑着，一个人孤单单地走到这里，让我放弃良心，放弃良知全都可以，哪怕是我会变成一个比何立安他们还要可怕的恶魔去肆意地荼毒生命也在所不惜，我早做好了准备。可是为什么……如果悬空湖的力量最后只能是一场梦，那便是连成为恶魔的机会也不留给我。
一路上，我曾千百次地哄骗自己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不管何立安要我做什么肮脏龌龊的事出来，只要挺过去了，熬过去了，到了这里就可以救出同伴，救出这些构成我生命全部记忆的人们！而如今……都是我的痴心妄想而已吗？
“这不是梦！你振作一点！好好听我说！！” 二土匪伸出双手大力地拍在我的肩膀两侧，把我从地上半拉半夹地拽了起来。
“悬空湖是真的，它的力量也是真的！这一点，我已经证实，你在半匹兽廊中见过了我的尸体，应该发现了我留给你的线索。”
我脑海中闪过“他”紧紧抱在怀里的那串萨满腰铃，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点头。
“是的，我见到了我的妻子和女儿，并且与她们再次生活了一段时间。” 二土匪仰起头，脸上露出一丝幸福的表情，“从前我跟你讲过的，她是个萨满法师，很特别的那一个。我没跟你讲过的是历代109的科考队，中俄联合那次，甚至再之前的最初几次，她都参与过，那把匕首就是她用大爆炸的陨石锻造的，可以说她是第一个走进悬空湖，走过并且也走出去的人，不过方法也许跟你不同罢了。”
“那你为什么还会在这里，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你明明……”
二土匪苦涩地摇了摇头说：“她已经走过太多次，她说自己已经不能属于任何一个时间……她告诉我要去搭救被悬空湖事件卷入其中的无辜的人，她告诉我说悬空湖本不应该存在那就应该不让它再存在！” 二土匪说到这里时一定是在落泪，看不见的泪水也许正和他的心意，这样这个男人便可以毫不遮掩地哭。
“我不会再次拥有她了，而我到了这里就意味着我也将跟她一样彻底地淹没在时间里，而他们……他们所有人，包括你在内，原本还是可以的，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做到。不过我还愿意一试！”他的情绪略微有些起伏，盯着湖底的旋涡裂口面露忧心之色。
“我没有想到丘老九会突然猛醒，他开始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选择了近乎自毁的方式要与整个悬空湖同归于尽，丘老九在这段时间里整理了所有109的资料档案，也做了细致的研究，并且已经掌握了通过大功率电磁放射机等设备来调动悬空湖形成所必须的胶质雷雨云……如果他再有何立安的哪怕只一半疯狂定会将这实验进行到底，恐怕他们是会成功的！有悖人伦的罪恶感也许始终困扰着他，才让他在这最后关头选择了放弃，他让电磁频率逆向行走，眼前的这个裂口就是他的杰作！”
“我不知道是该赞扬他，还是应该咒骂他，这个只知道乱来的老家伙，他这么做除了炸毁研究基地自取灭亡之外别无好处，反倒是这失去了平静的悬空水体会更加地无法控制，连我原本想按照妻子交代的那样让它安静地遁入虚无的机会都给一并破坏掉了！”
“遁入虚无？你要怎样做？那会怎样？大家能够活下来吗？” 我为他说讲述的内容所震惊，想不到丘老九的疯狂里还透出了股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良知来。
“如果按照她所说，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原点，该在哪里的人就在哪里，而关于悬空湖的一切也都将不复存在，甚至所有当事人也都不会再次知晓或者记起一丝半点。也许……我们大家都会因此忘了彼此还曾经一起生活过吧……”
最初的原点……那是哪里，又是什么样的，我突然没有了概念，我的最初……在哪里……
“轰——轰——轰隆隆——”
脚下一连串的爆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和思考，爆炸声一阵紧似一阵，我眼前的水体也起了异样的波澜，不知道是这整个湖在颤抖还是仅仅是我的瞳仁在晃而已，人身体的感官在这里已经不能再按常理去理解。
湖底的云团间，裂缝正在快速扩大，肉眼可见地一瞬十几米地开裂，更多的湖水向下倾泻着，水花溅起，铺天盖地。
那裂缝此时已经大得足够让我看清下面——山体在崩塌，一排排跌进盆地和山谷里，我之前走过的那些路，那些长廊，那座圆玻璃顶的瞭望台，何立安所在的那处平台都已经彻底崩毁，碎块七零八落地伴着火光炸得到处都是！
“半匹兽廊”苍白的外壳像一只巨大的千年蜈蚣正一节节地肢解断裂，摔进旁边的陨石坑中，激起了高达数丈的熔岩喷流，最终让那坑洞在溢满了沸腾的岩浆后卷着蘑菇云喷发出来，丘老九引爆了一座火山！
我们在空中还算平静，但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那大地和山川的颤抖和咆哮，无数道粗大的闪电肆意打砸出来自宇宙苍穹的愤怒！
由人而发，却最终冒犯了天威，引来了天罚。
“时间不多了！这样下去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跟着悬空湖一起毁掉！” 二土匪突然绕到我身后，用膝盖一顶我的腿弯将我压倒在地，不管我的大叫和挣扎又把我双臂倒剪一并夹在了他的身下！
他这样跪压着我，挺起身子，冲后面一招手大喊：“按之前说好的，列阵！” 钱思婉、老疙瘩以及后面一众人等闻声而动，以我们两人为圆心分几层跑起了越来越紧凑的圆圈，圈圈相套，一层正转，一层逆旋，如此反复。
“于征！这辈子很高兴认识了你！找死这事儿还他娘的轮不到你！到了说永别的时候了！！！”
二土匪脸上带着我熟悉的笑容，两眼通红。
一串腰铃，一把匕首同时出现在他掌中，他用腿把我压得更紧一些，好让自己在怀里掏出东西时让我不至于挣脱。
“匪叔！你要干什么！！！匪叔！！！！”
“开！” 二土匪大吼一声，獠长的匕首穿过腰铃围成的圆心直刺心脏，力透脊背，刀尖拉着他的肋骨在身后顶起一个鼓包之后瞬间破穿！
悬空湖的水，红了，红得是那样均匀，那样细腻。
我看不到喷涌而出的血液，也看不到他此刻的面容是不是疼痛得扭曲，看不到他的嘴角是不是还保持着跟刚才一样的笑……
眼前除了红色以外，什么也没有……
当二土匪的腿轻轻地离开了我的后背，我马上翻身起来，在这猩红的水中摸索，可却什么也摸不到……
“匪叔！匪叔！！匪叔——” 我大叫，声音早变了形，“你他娘的在哪儿！在哪儿！你快给我死出来，快出来好好说话！刚才说了那么多，那么多……哪一句都不是你应该说的，来啊！来啊！跟以前一样骂娘啊！！匪……匪叔……”
突然，我低垂的指尖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拉我，连忙伸手去抓，真实的抓握感马上传来，“有了！匪叔，我找到你了！” 脑海里刚想这样激动得大叫，手中握紧的东西却如流沙般消散，只留下了一团滑腻的东西粘在掌心。
周围全是红色的水体，看哪个方向都一样，我凑到眼前的手掌中托着的是一块透明年糕状的软团，我心中惦记着大家，无暇去细细端详，便打算随手把它扔掉，可手刚一挥就意识到此刻想要驱动身体有多么艰难，像整个人都已经被包裹住了那样！
“这是……成了胶质的云……”，当我看到湖底的裂缝重新弥合进而反拱上来大团大团的云状粘团时才想到了答案，它们的上涌拂走了那铺天盖地的血红，让我看得清清楚楚——周围的水体正在不断压缩，不断凝固，大块大块地被本在湖底的云层反噬吞并，变成了跟它们一样粘稠的物质，越缩越紧……
我像一条冻结在冰里的鱼，最后一丝力气被我用来抬头，好望向远去的红色血水，那是来自伙伴身体里的最后一抹激情，我瞪大了眼睛死盯着，之后就再不能动。
如果这一刻就是最后一刻，我宁愿看着它们。
身边的胶质已经粘稠压缩到难以想象的地步，原本广阔的湖水和云团现在全都浓缩在我身旁不到十米的空间里，我的身体再次开始消融，一如初入湖中时那样化成了细碎的圆球状很快被身边的物质吸纳而去，只剩下我空洞洞的灵魂还死死地望着头顶的那一线红色。
在我最后的意识也要消失之前，我看到了那红色的反击：它们一直等待着，等着这湖水和云团压缩得足够小之后才兜头流下，将其包裹，浇灌满了这悬空球体，把它染成红色，红得像火。
这红，是那样纯粹，像血，浓郁得像生命。
一片闪光骤然亮起，让我闭上了眼，那光也纯粹，闪耀得像重生的希望。
脑海中有不灭的雷声滚过，轰轰烈烈，像他们在叫我的名字。
我觉得身上的一切都很轻……
轻得像灵魂消逝时的样子，也像灵魂还没有诞生时那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