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终归要老去的,肉归泥土,与大地合为一体,魂回故里,回到来的地方去,走,要走的安心。
爷爷老了,他已弯腰驼背,步履蹒跚,他已走向迟暮,走向那条将要魂飞故里的路。
老了,老了,就怕了。
他开始找大伯父:“~法,得给我准备一口喜财,我要楠木的,请人打上,我得看看,得看看自己以后睡的地方。”
大伯父答应了说:“俺da ,过两天就去买木头,请人给你打喜盒。”
没过几天,爷爷又慢悠悠地晃来,扶着门,进了大伯父的堂屋,他又开始念叨:“~法,得我打口棺材,我得看看!”
爷爷没等喘口气,继续接着念,他是心心念念的他的四块板,他要亲眼看看他的棺材板。
每逢爷爷去大伯父那念叨,咱们几个小的,常常去凑热闹,这儿一个,那儿一个,或坐,或站,或蹲,有时一边听着,一边嬉戏打闹着,你打我一下,我拍你一下,我们看热闹的,看得心花怒放!
每逢爷爷念叨,大伯父总是一脸慈祥,一脸温顺,和蔼可亲地哄着:“俺da,不能急,这点慢慢筹划,不是一会半会就能打好的,急不得。”
“打那放哪渗人子的,活蹦乱跳的,打那干什么的,就是这边死了,那面打也不晚。”大伯母一边端着碗,一边嘻嘻哈哈笑着说。有时看着爷爷弯腰又来找大伯父了,大伯母又是哈哈:“你看看,又来找你喽!”
每逢此时,我们也跟着嘻嘻哈哈,哈哈嘻嘻的,都会笑:“俺老爹太好玩了,活活的,打什么棺材。”
死,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特别遥远,好像是在天边的,确实是的,我们庄子太小了,只有十家,而且打记事起,我们庄子一直是热热闹闹,根本没有谁死了,更没见过人死后会怎样完成后事,所以那是来自天边的一句糊话而已。
终于开会了。
大伯父找来父亲、三叔,商量爷爷要求的事情,弟兄三一商量,决定了,买楠木,打喜财,钱三家平摊。
大伯父,以前是在生产队干的,他沉稳,帅气,个子又高,应该说,大伯父是父亲兄弟姐妹六个里面,长得最标志的。
一致通过,打,不然爷爷不让,他弯着腰,步履蹒跚,三天两头盯。
终于来了,打喜财的日子,是最热闹的日子,过节一样。
楠木买回来了,木匠到了,我们也开心起来,过节一样热闹,各家不用做饭,齐聚大伯父家,都在他家开灶。
大伯母、母亲和三婶,她们一起下厨房。
洗菜的洗菜,烧锅的烧锅,炒菜的炒菜……
“俺嫂,弄几个凉的?”三婶问。
“她二娘,赶紧看看锅里!”她们忙碌。
一个大家,里外有威信的就是大伯父大伯母,凡是牵扯到大家的事情,都得他们拿主意。做饭最好吃的,也是大伯母。
烟囱一缕一缕飘,出烟袅袅;烧锅的屋,香气四散,远远地,不想吸入鼻孔都难。
我们聚集,这边跑跑,那边跳跳,时不时厨房转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解解眼馋。
“滚,一边去,好吃的,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来看看,谁偷吃什么啦!”大伯母说着,又会哈哈笑着。
男孩子去做饭屋转,总是被赶,大伯母嘻嘻哈哈,笑着说:“小猴子,实在好吃!你不弄饭,他不到,他到吗,还假装咳嗽,一直咳着嗓子,引起你的注意。”
“小猴子”是三婶家最小的弟弟,在这个大家庭中,他最小。他不但年龄小,而且长得又矮,瘦弱如猴。
说归说,笑归笑,但大伯母心地善良,也总是疼爱我们几个,所以她手里忙着切菜,时不时捏点什么给我们吃,打发我们走。
“滚,就你好吃,别人怎不来要的?”三婶会赶,让弟弟出去玩,不准再来。
“他能舍得走啊,“小猴子”最厚脸!”我妈也常会顺着我大伯母说话。
妯娌三个边聊天,边做饭,忙得热火朝天。
我们一会儿跑厨房,一会儿跑打喜财的地方,看看做得怎样了。
凉菜一盘一盘上桌了,左一盘,右一盘,四荤四素,地八仙桌上摆得满满的,我们是转来转去,看了又看。
得多看两眼,不然待会儿,他们吃了,我们甚至看不到吃了哪些菜。
因为大人上桌,小孩都得赶出去玩,早晚等大人吃过了,边坐了,我们小孩子和大伯母、母亲还有三婶才能吃,吃些剩菜,剩饭。
我们又跑到打喜财的那屋。只见木匠双手紧紧地攥着刨子两边,用力往前一推,刨花一层瞬间卷起,如纸一般,平平展展,接着又卷成一个个卷儿,地上的刨花越来越多,刨过的木头干净,平整,崭新。
大锯“哧哧”响,木头一段一段,卷尺量,墨斗拉起,放下,黑线笔直,锯一开,两半,好像分开的双胞胎,一样一样,一样的。
大伯父、父亲、三叔,他们时不时帮着递个东西,时不时给送根烟,木匠嘴里含着烟,手里活不断,还有时,吸一口,食指和中指间夹住,拿下,脱口,再讲几句闲言。
边做木匠活,边聊天。
我们在他们周围蹦跶,会被赶走,“都去,一边玩去!”我们不情愿离开,但是手里还会抓一把刨花,用手理理,感觉很新鲜,很好玩。
忙活一天,快成在一起了,天,太吓人了,长长的,一头大一头小。
这时要放鞭了,二姑,三姑也到了,他们会包个红包,可能还买了些什么,具体什么也不记得了,就知道她们也在这吃饭。
那么大,占那么大的地方,从此它就放在大伯父的东屋了。
齐工了,晚上喝齐工酒,他们吃啊,喝啊,聊啊,好久好久。凉菜先喝着,大锅小锅还在炒着,热菜不断上着,大盘小盘,小炒,大件,左一趟右一趟,不停地端。
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看看,看看吃好没,没吃好,又被大人赶走了:“去!去!去!再去玩一会儿,吃好了叫你们!”
时不时,“小猴子”会悄悄地跑进厨房,桌上有撤下来的剩菜,他会偷偷地捏一块,赶紧往嘴里一送,立刻跑出来。
等待是漫长的。
担心他们会把菜吃完,同时肚子又饿得“咕咕”响,只听他们你喝,我喝,一起喝;你敬,我敬,一起端,那个畅,那个欢。
门口的我们,几只小巴狗般,踌躇,踱步,着急,一会儿伸头看看,一会儿伸头看看。
终于他们结束了,大伯母、母亲、三婶,忙收拾桌子,该刷刷,该洗洗,收拾好,我们终于可以围坐,拿起筷子,大吃大喝。
鱼,肉都吃了差不多了,咱们就给翻个身,你一块,我一块,一口饼,一口菜,那个香啊!
小炒倒在一起热了一下,变成大杂烩了,但是一块接着一块夹,筷子不停,嘴巴不停,牙齿不停,大口大口,狼吞虎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嘴巴太忙了,肚子太饿了,终于解馋了……
大伯母、母亲和三婶,有时也会拿起小酒杯,喝两口。
“就带男的喝的呀,咱们女的也喝两口!”三婶说。
“三娘们,要喝你喝,俺不喝,俺喝点稀饭,你妯娌俩喝吧!”大伯母说。
男眷宽坐四周,女眷桌边围着。
“俺da,满意吗?”大伯父问爷爷。
“管了,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有,就行了!”爷爷笑呵呵的,脸上两腮边的红晕还飘着。
从此,爷爷便心安了。
心安之处是吾乡,一颗心,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