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月儿上山了
来到这个院子有五年了,除了母亲,没有人来看过我。我也不着急出去见任何人。
呆在这里挺好的,可以自由地活在故事里。
是的,我从小就爱看书。没事就捧着书,钻进书中了解人物心理,心情随故事的起伏而变化。家里随处可见我看过,或没来得及看的书,母亲收拾不过来。捧着书的我或笑或哭,或激动或安静。
我是母亲眼里的书虫。
阅读让我知识丰富,文笔流畅,构思巧妙。我写的作文是老师在班上读的范文,语文成绩年年第一。但我过早地戴上了厚重的眼镜,成了同学们喊得直欢的四眼妹。
我并不反感这个名字。如果真有四只眼,或许能看得更高更远。可高考那天我不争气地感冒发烧了,还遭到痛得半死的例假袭击。我能扛过十几年的寒窗苦读,却敌不过身体的不适。
没能考上大学的我,一改常态。有时大哭大闹,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爬上楼顶想学鸟儿飞,吓得母亲晕倒在地,楼下一群人抬头围观……这些都是李教授后来告诉我的。
曾游离于某个世界的我,不知如何被送到这院里。只知道这有许多和我一样不爱说话的人,他们悄然来,无声去,如黑夜里的幽灵。偶尔清醒过来时,发现母亲已是朝如青丝暮成雪。
母亲才四十多岁,该有自己的幸福。可如今我让她这般揪心。
我和她的世界都很小,小到只有彼此。从小没见过父亲的我,也没有见过外公外婆。母亲一直不愿提起以前的事。我愿意配合她去懂事,可有时无法把控自己的情绪。
母亲每个星期来院里看我两次,每次都给我带各种好吃的,还有几本我爱看的书。
这些书有时被我宝贝地捧在手心,细细品读,有时被我撕成碎片,飞撒于空中,如朵朵盛开的梨花。
我在花丛痴痴地傻笑。
今年正月十五,院里举行医生和患者猜谜活动。母亲来了,我状态不错。李教授在台上出谜题,几百号人在台下举手抢答。前五六个都被我抢到了,我激动得像读书时那样响亮地回答,大家都为我鼓起了掌。
母亲乐得如盛开的月季,如我小时候看到她的样子。
后来母亲拉着我,不让我举手了。她小声地对我说:“给别人留着,你悄悄答给我听就可以。”
后面的题,我都只默念答案。这一切都被李教授看在了眼里。
某日阳光正好,我坐在树荫下发呆,眼神飘过绿树红墙。李教授从宿舍楼里出来,迎着霞光走向我。阳光透过云层轻抚着他的脸,那道横突的疤痕显得格外明朗。他的身影在草地上拖着老长,如一座稳重的山脉。
山脉走到我身边,伸手抚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蹲下来和我并排坐下。他柔声问道:“小月,怎么不看书了?”
“那些书都看过了,我在等母亲送新的书过来。”我收回迷离的凝视。
“你这么爱看书,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写一写?我看过你以前的作文,写得不错呢。”
“你怎么知道?我天天呆在这里,哪儿也去不了,能有什么故事?”
“是你母亲带过来给我看的。我想出了一个不但能巧妙打发时间,还能让你写出故事的好办法。你可以试试。”
“噢,巧妙打发时间的办法——是不是又看杂志或小说什么的?”
“不,是更好的办法。说起来就是‘假想’。就是把自己和周围的人目前的情况调换一下,或者假定本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地方有着隐藏的关系,来展开故事的情节。”
“嗯?”
“比如说我们俩,看起来没有什么关系。其实有着隐藏的秘密关系......”
“你别逗了,我们两能有什么关系?父女关系吗?”
李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二十三岁,我四十四岁。你出生时,我还年少轻狂,做事全凭感觉,不计后果。我和你母亲在上同一所大学。你母亲气质高雅,温柔善良,是许多男同学的梦中情人。我被她深深吸引。在我穷追猛赶,死皮赖脸的追求下,她成了我的初恋情人。”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她在河边偷吃了禁果。就那么一次,她竟然怀孕了。你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害怕这意想不到的后果,不知如何承担的负责。吓得全身发抖,不等她说完,拔腿就跑。还像个孩子的我,又怎么去娶妻生子?”
李教授叹了口气接着说:“我无法面对,只好选择不辞而别,像逃犯一样地来到北方,开始了闯荡的生活。”
“听说你母亲来我家找过我,得知我不知去向后,一个人在河边哭许久。或许她想过投河自杀,想过去医院做人流,最后她决定独自生下孩子。抹干眼泪,她回家向父母坦白。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哪个父母会同意自己的宝贝女儿未婚生子。”
“不顾家人的百般劝阻,一意孤行的她带上平时存下的钱,偷偷南下广东,打工挣钱,等待你的来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遭了多少罪,不说也知。”
“难怪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其实我也想娶她,只是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你患病来到院里,我才见到你们。”
“对,后来我参加全国自学考试,拿到心理学学士学位,在这里工作了十几年。期间我出过一次车祸,破了相,也许这就是报应。还好你母亲一直没有认出我。其实我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现在我坦白一切。我就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慌张地摇摇头,慢慢地喘了一口气:“我差一点就相信了,真让人吃惊。这是虚构的对不对?”
“会有可能的,如果你相信。”李教授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
联想到母亲以前躲着我偷偷哭;我和母亲在这城市孤苦无依,受各种委屈;我被人叫没有爹的四眼妹……莫非这都是真的?
看着宿舍那扇打开的窗,我感觉时光正默默地从窗口流失。
李教授拍着我的肩膀莞尔一笑,“这就是我说的假想。”
“不过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很逼真。求求你,告诉我实话?”
“孩子,以后你可以靠假想写出一个个故事。这既有趣又神奇。写好后我帮你投稿,说不定你可以靠写作养活自己。”
李教授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杂草,脚步稳健地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陷入沉思:“难道他真是我的父亲?”
本想找机会把这事向母亲问个清楚,可后来的某一天,我从医务室经过,听到两位医生姐姐的对话后,改变了主意。
那天医务室里只有两个人,年轻点的华姐小声对巧姐说:“听说市里机关搬迁到对岸,是为了躲清净。才几个月,从这里逃出去的牛大个又跟去了,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世间无奇不有。那些患者,家里过得去的,还能送到这里。就像院里的小月儿,她的母亲拼尽全力把她送来。幸好小月没让她母亲失望,病情越来越好,希望她能在把母亲逼疯之前痊愈。”
“是呀,没有条件的,就只能锁在家或放任自流。有些患者爱跑到街上去指挥交通,有些喜欢呆在气派的办公大楼门外,在武警或石狮子鼻子底下,坐着憨笑,跳舞或骂些不详脏话,连保卫和信访干部也懒得干涉。”
“所以市里机关才会搬到江对面……”
没等听她们说完,我转身跑回了宿舍,大口地喘着气。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更不能再刺激母亲,如果她顶不住而……
为了母亲,谁是我父亲,已不是那么重要了。我不愿,也不敢再刨根问底。
推开紧闭的窗,让初春的凉风吹落一屋子的沉闷。窗前的白樱花开了,它们正围拢着向我招手,我报于樱花微笑。
放眼眺望远处街头,见一位身穿运动鞋,端着胳膊拖着腿锻炼的半身不遂女人,走到那丛开得正艳的三角梅前,停下,慢慢地转头看,再从腰包取出一根自拍杆,安上手机,举了起来。
重新开始,用文字记录生活,写美好故事,快乐地活于字里行间的想法,从那会儿坚定。天没有塌下来,我又何必纠结于过去?
几年过去了,我的文字感动了不少人,许多文章被刊登在不同的书报杂志里。我的新书《只要你相信》也即将出版。我已能用稿费养活自己和母亲。
明天,我将从这里出去,离开这个让我既恨又爱的院子。不舍得和蔼可亲的李教授,他一直在帮我,就像一位父亲。
我愿意这么去相信。
最后我还想告诉你,其实我一直没有吃医生给我配的药。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都被我压在床底下的第八块砖里。
希望他们不要发现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