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九郎结婚那天,张云雷没去婚礼。
张云雷在梨园为杨九郎摆了一台大戏。所有人的看家本事轮番上映,赢得满堂喝彩。大家都道张老板真仗义,为师兄娶亲挣足了面子。那天,城里的大户都去了梨园,为了一睹张云雷千金难买的靓嗓。但张云雷说,都是为了师兄杨九郎大婚贺喜的。
而他自己准备的贺礼,是被师父带去的。一间店铺的地契。离九郎攒钱买下的那处院子不远,离梨园也不远。门面不算大,够小两口做些什么营生过日子的。杨九郎收到这个礼物是在晚上从酒席上脱身之后,师父让人拦着他,然后亲自递给他。那时候,张云雷在梨园的后台上妆。他才卸了另一层妆容,这会画的,是最后压轴的大戏。
杨九郎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那张地契贴身揣在胸口的口袋里。好似火做的纸一般,灼烧着他的胸膛,烧得他眼眶通红。
挑盖头,合衾酒。芙蓉帐子,红烛油。新娘子林妞抬头看九郎的眼睛里,满是倾慕爱恋。
张云雷在梨园的台上,涂着那盒红艳的口脂,开口唱:“斟美酒不由我离情百倍,恨不得与张郎举案齐眉。张郎啊!学梁鸿与孟光夫高妻贵,又何必到长安去候春闱。做一对并头莲朝夕相对……”
那回《西厢记》唱的离愁情绻。
那之后,九郎就不在梨园工作了。
张云雷听师娘说,他们开了个糕饼铺。桂花糕,枣糕和酥饼都做的一绝。师娘说,九郎媳妇怀孕了,九郎一个人盯着铺子,很有干劲。师娘说,九郎媳妇孩子掉了,九郎给她淘换了老母鸡红糖补身子。师娘说,九郎媳妇给师父师娘做了几件冬衣,样式好看还暖和……
九郎不在,他也不叫姐姐,依着规矩,叫师娘。
他的信儿都是从师娘师兄弟们嘴里听来的。
他送来的桂花糕,酥饼和枣糕,每次都有张云雷的份儿,可他一次也没尝过。
师父故了。
在一个春雨连绵的夜里。
师兄弟们都赶来奔丧。张云雷算是承了家业的那个,着了麻衣孝帽跪在最前头。他腿下没垫着蒲团。他一刻也没弯了腰身偷懒。他一时也没干了眼眶。
杨九郎打着伞,护着林妞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几个后来进门的师弟跪在他身边求他起起身,他直勾勾的盯着师父的棺木,充耳不闻。
“大师兄。”大家见他进门,围上来:“你劝劝云雷师哥。”
杨九郎没说话,扑通一声跪下,向着棺木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直接扯下一个师弟的孝衣孝帽穿戴上,然后,直挺挺的跪在了张云雷身边。腿下也不曾垫着蒲团。
张云雷肿着一双眼转过头去看他。五年了。他结婚之后五年了。他们同住在一座城里,五年的时间,都不曾见面。此时并肩跪着,竟也没有一丝的陌生。
“撑着,我来了。”张云雷听见他这么说,那哭糊了的视线散着,唇角却微微扬起:“哎。”
为了那句话,张云雷死撑着。撑到第七天,师父出殡入土。撑到宾客宴尽,人散茶凉。他看着摆满残羹冷炙的院子,凄然一笑,回身,无声的倒下。
张云雷这一觉睡了两天。杨九郎在他床边候了三天。他醒来时,两人都不曾多过一句话。
原本杨九郎还要继续呆着。是林妞来看张云雷,在杨九郎去打水时,哭着问张云雷:“杨九郎他就算上辈子欠了你,这前半辈子也还清了。你真要我们杨家断子绝孙,要他杨九郎无人送终吗?”
张云雷没回答,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林妞走后。张云雷能起身了。他喊人来伺候着洗漱更衣,用饭喝茶。罢了,朝着杨九郎挥挥手:“天不早了,你也该回了。”
杨九郎盯着他认真的脸看了会儿,点点头,正要走,被他的话拽住:“师兄好些照顾嫂子。师父没等上徒弟孙子承欢,我还等着徒弟绕膝呢。”
“你,说的,当真?”
“当真。师娘都说了,怎能不当真?”他说话时,笑颜如花。
三年孝期满的时候,师兄弟们又回院子陪师娘吃了顿饭,杨九郎没来。说是媳妇的月份大了,不好走动。
这事儿罢了,师娘便搬去杨家暂住,方便孩子出生后照顾月子。
个把月过去,师娘传了信儿回梨园。九郎媳妇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张云雷让院子里伺候的小辈儿们带着他备好的补品礼物上门祝贺,自己以排场子太多为由,推脱了。
又过了把月,孩子满月酒,张云雷去了。他给孩子备了一整套的铺盖衣裳,帽兜鞋袜。末了,掏出一块足金的牌子,一面雕花繁美,刻着“张门首徒”,一面清清亮亮,划着“小线天儿”。
他郑重得将穿着红绳儿的金牌系在襁褓外头,摸着孩子的头说:“往后不论你意愿如何,志向某样,都是我张云雷的大徒弟。”
林妞抱着孩子,死攥着那块金牌,没有说话。
孩子后来取了大名儿,叫杨怀平。
三岁的时候正式起了香案,摆知拜师,成了郭家班名角儿张老板的首徒大弟子。
杨怀平这个孩子几乎是在张云雷身边长大的,对这位师父比自己爹娘还亲厚。也不知道他是比他亲爹运道好,还是这个师父真的对他尽心。他十五岁才开始倒嗓,两年间里师父不准他离开身边一步,生生的护住这孩子的嗓子。到十七岁倒仓回来登台,张云雷又亲自带着他。后头记名不记名的徒弟,天生好嗓儿的,后天机灵的,也不乏其人。却从没一个能抵得上小线天儿在师父心里的地位。
郭家班又出了个角儿,张老板的首徒,小线天儿。
徒弟小线天儿也是二十岁结的婚。婚后两年就抱了个姑娘。姑娘转年儿就满地跑着叫人了。张云雷抱着她,她就甜甜的叫他师爷爷。一声儿声儿的,甜腻得张云雷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