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liquorices
我没有认识什么大人物,编纂不来他们赫赫有名的故事。在大多数人看来可能低到尘埃的人,我最愿意把他的故事说给你听。
印象里,这位大伯,或者我应该称呼他为啊公的人,已经一年半载没有见到了,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是奇怪的人,不只是因为他比正常人多了一根手指。第六根指头拼命地生长着,挤占着小指的生存空间,让他本来就粗糙的手掌变得更加怪异复杂。说来也是,常人信奉规律和标准,只要比五根手指多或者少,就是怪人。还因为他总是絮絮叨叨地说这些话儿,方言里夹杂着含糊不清的腔调,时高时低,像是吼叫,又像是自嘲。别人听着费劲,自然没人愿意俯下身靠近一些去搭理,都把他当神经病。是的,他身材矮小,走路外八,年事越大,背越驼。
我读小学开始记事的时候就认识他,他总是一套陈旧的衣裳随意耷拉在身上,热天就穿拖鞋露出难看的长了茧子的脚趾,冷天换成一双黑色的布鞋。去年见到的时候,布鞋破了洞,大拇指羞赧地挤了出来。布鞋从黑色褪成了灰白色,或者,那是一种我无法定义的颜色,看得人心酸,我不知道他得走多少路才够买一双新的布鞋。
他是做什么的呢,你或许现在开始好奇。很普通,在大部分人眼里也很低贱。
每逢集市赶街,天灰蒙蒙亮,他就来了,从他破旧的家里走出来,抽根烟,准备干活抽根烟,快不快活也抽根烟。他的第六根手指突兀地插在小指边上,就像初春从树皮里冒出来的一个满怀期待的新芽。我猜想他从来没有用他的第六根手指和小指配合夹过烟,万一被别人看到,那可不得了。
闲扯这么多,我还是没告诉你他是做什么的。是的,可以说他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可做,他不可能是一家小卖铺的老板,更不可能是开着小货车的商人,他只是一个地道的农民,靠在集市搬运东西赚点小钱。我所说的小钱是真的很小,搬一早上的货换得了一两块钱。当然他的雇主还满眼极不情愿,仿佛是额外开了恩的一副嘴脸,像他这样的年纪,气力也不如年轻人,肯给他这些活儿算是他拜了神仙烧了高香。讨口饭吃还要被戏谑几句,他不是沉默的人,他喜欢说话,只是,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什么。
这十多年来他一直存在于这个不算太热闹的集市,他热切地想融入这个叽叽喳喳的怪圈。早些时候还有锅炉烧热水,我妈会多给他些钱让他帮忙提几壶开水回来,他感到很愉悦,觉得遇上了好人。以至于后来每到集市都主动来问要不要提开水,出入我家里开始频繁起来,我们自然认识了。但我并没有和他主动聊起什么,可能碍于青春期特有的某种情绪,他问我读几年级我就回答三年级、六年级、初二。读大学假期回家,他照旧问我读几年级,我也照旧回答我读初中。因为在他的认知里,初中就是最高级的了,我试过回答说我读大学,他就懵了几分钟不说话又继续问我初中的其他事情,问我去了县一中还是去了县二中,问我算术读得好不好。
其实,说到这些,我是难过的。
和他真正开始聊天并熟悉起来是在一个闷热的下午。他早上搬货忙完了照例进来我家歇歇脚,我爸会给他几个饼子让他尝尝,他这个时候都会笑,嘴里叽里呱啦又说着一些他自己懂的话。我家有个小院子,爸妈不怎么在家,长了很多荒草,我妈给他找了活儿,让他每到集市下午就来锄锄草,每次给他十块二十块钱。他很乐意,笑嘻嘻地,拿起锄头就去院子里了。天热,我一个闲着的人都口干舌燥,我偷偷看他在院子锄草的场景,弯腰掘土,再弯腰趴下去捡草,颤颤巍巍。我觉得很难受,虽然给了他钱,他也愿意来做事,但总是觉得哪里出了问题。他依旧弯着腰勤劳地做着活儿,六十几岁的人了,为了生存来到我家锄草,我赶紧给他倒了两大杯水恭敬地递了过去,还拿了一个小凳子让他歇歇。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他过去的事,贫穷,无子嗣,荒凉地过了大半辈子。我承认我听着听着是流了眼泪的,这个有着六个指头的怪人是可怜的人,他放下了一切尊严和身段,向文明社会讨着生活,结果还是这么不尽人意。眼窝凹陷得厉害,皮肤黝黑沟壑丛生,不说话的时候,将第六根手指藏起来的时候,站在这土地上,他也不过是一位慈祥的上了岁数的人。
在这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说起我和一个奇怪的人聊了很多次天,说起这样一位我很关心的长辈。可能你会问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更多的钱让他好过一些,可能他本身是个倔强的人吧。我妈让他来锄锄草,草没了也就没有他可以做的活儿了,只能等来年草儿再长出来了。现在也不怎么见到锅炉了,他也不能再给我家提开水了。冬天快到的时候,把我爸爸的旧衣服给了他,这样至少可以暖和一些。
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文明社会一直碾压着他向前走。可,再有本事的人也有走不动的那么一天,何况他只是一个长着六根手指说话没有人愿意听的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