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中“床”的释义,历来多有争议。有人解释为“井边围栏”,也有人解释成“胡床”,还有一种就是“坐卧之具”,即类似于今天的睡床。
第一种解释非常流行。比如江西卫视《挑战文化名人》节目就出过一道题,问“床前明月光”中的“床”指什么,列出了三个选项,A是李的睡床,B是放墨宝的书案,C是井台上的围栏,给出的答案是C。
把“床”解释为“井边围栏”,其实是来源于对解释为“睡床”的质疑。
郭沫若就曾质疑过:
“如果是睡在床上,那一定是在房间里,房间怎么会结霜呢?”“如果是睡在床上,头是不好举起来的。如果还要再把头低下去,这个动作就更不好做了。”
李敖也质疑过:
“睡在床上看明月……怎么可以举头,又可以低头呢?头在床上没有这种动作。”
这些质疑其实非常不严谨。
地上结霜只是一个常见的比喻而已,是形容月色的洁白,而不是要形容夜半的寒冷。而且月光照射的地面好像铺了一层霜,这是很多人都有过的生活体验。
至于质疑躺在床上无法举头低头,这就外行了。诗之为诗,不同于产品说明书,不需要事无巨细地把所有步骤交代清楚;写诗读诗都是需要跳跃性思维的,在时空变换、情景衔接时,诗人是讲究省略和留白的。躺在床上无法举头低头,诗人不会坐着吗?不能半躺半卧吗?不能推门出去吗?
我曾给学生讲过一个例子,贾岛《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短短四句二十字,其实包含了三问三答。客人敲门问童子,你家师父在家吗?童子答,不在。于是客人失望地转身离开。但是客人却又不甘心,已经走到门前松树下,忽然又转身问道,你家师父做什么去了呢?童子答曰,采药去了。客人再次失望欲去,可是忽然想到,我可以去采药之地追寻拜访啊,于是重新燃起希望,又问道,师傅在哪里采药?童子答,在大山深处,云雾茫茫,难以寻找。
你看,诗人用跳跃性的写法写了二十字,我们却可以演绎出几百字的故事,主人公心情几次起伏变化,希望与失望交织,读来委婉有趣。要是按照郭沫若先生的读法,这首诗可真是味同嚼蜡了。
其实“井边围栏”这种说法的最大问题在于,它不符合语言使用习惯。我们在用一个多义词时,如果没有其他说明限制,那么默认用的就是它的基本义、常用义。例如你和别人说“给我一支笔”,对方自然会递过来一支写字的笔,而不会给你电笔、眉笔。如果对方给你电笔了,那一定是因为之前有过某种限制,比方你们之前刚谈论过,甚至你们面前就放着一支电笔。
“床”也是这个道理。李白的诗中如果没有上下文的限制,它就是指做家具讲的那个床。随便百度几个例子:
美人在时花满堂,美人去后空余床。
床中绣被卷不寝,至今三载犹闻香。
李白《长相思》
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
李白《春怨》
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
李白《口号吴王美人半醉》
反过来说,李白如果想表达“井边围栏”之意,那么他一定就会在上下文中给出限制。再随便百度几个例子:
前有吴时井,下有五丈床。
李白《洗脚亭》
梧桐落金井,一叶飞银床。
李白《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
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冰峥嵘。
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
把“床”解释为“胡床”的,以马未都的影响力最大,乃至于百度百科《静夜思》条目下专门为他这个说法列了一条。
马未都是一位古董商人,倒腾文物发了财,于是跑到《百家讲坛》上讲文化。有钱人就一定有文化吗?不见得。
胡床就是今人所说的马扎。
马未都的错误仍然在于上文所述的多义词使用规则。古人想表达“胡床”就会直接用“胡床”或者上下文给出限制,不会直接用“床”。
满岁如松碧,同时待菊黄。
几回沾叶露,乘月坐胡床。
杜甫《树间》
池上有小舟,舟中有胡床。
床前有新酒,独酌还独尝。
白居易《咏兴》
坐啸庐江静,闲闻进玉觞。
去时无一物,东壁挂胡床。
李白《寄上吴王三首》
马未都的“胡床”之论还有一个致命的错误。设想一下,你坐在小马扎上,你的身体尤其是双脚会完全遮挡住你看马扎的视线的,此时,你会说“小马扎前的月光”还是“地面上的月光”?
可见,古文中的“床”就是今天的“床”。这一点有大量的古诗文为证。最著名的当属王羲之“东床快婿”的故事: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世说新语》
不过由于古代家具制作可能没有今天这么种类丰富,所以古人的床除了用来睡觉外,也用来坐着休息或放置物品。床是古人房间里的中心家具,可以居中摆放,其他家具围绕着床来布置。
这一点也有诗为证: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李白《长干行·其一 》
床上堆放着青梅,小伙伴们围绕着床玩耍。
14世纪英国逻辑学家奥卡姆提出了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原理 。这个原理要求做事简单有效,“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切勿浪费较多东西去做用较少的东西同样可以做好的事情。奥卡姆剃刀一出鞘,就引发了人类思想史上的腥风血雨,许多繁琐复杂、毫无意义的学说都被无情地剃光了。
语言也同样遵循奥卡姆剃刀原理。能用简单而常用的概念方法解释清楚的事,就没有必要引入其他概念方法。无论是把床解读为井边围栏,还是胡床,其本质都是把简单问题复杂化,故作高深,以显示自己比别人高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