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2.01降临
0.
三只角羚拖着一辆带蓬的旅车,一路摇摇晃晃,车内的少女半眯的眼马上就要顶不住了。她伸手将一缕银发甩在身后,裹紧了身上的裘绒。骑在领头角羚上一位脸上挂着一道伤疤的男子缓缓伸开手掌,粉红色的眼睛盯着手心上雪花。转瞬融化。
“少族。下雪了。”
刀疤男抬头看着正午的天空,一片没有任何缝隙的灰色延绵至整片苍穹,分不清这是天空本来的颜色还是一望无际的云朵,只有奄奄一息的太阳悬在头顶,依然在尽力照亮大地上的每一粒雪花。
跟在车后的另一名年轻男子抬头望着天,看着飘雪径直垂落:“还真的下雪了,归亡季还没过呢。”
往年的雪一般都是在银冬季伊始才会初现,而今年提早了十多天。卡旭的农谚有言:初雪早相见,金谷堆成山。对于农民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雪预示一个好年头。
“失羽,要不然你来骑一会,我去后面跟着。”刀疤男说,“绿潭瀑布就在前面,我们还是小心一点。”
失羽伸着脑袋看了看前方的路:“负徒,你带好路就行。这下了雪我更觉得冷,走一走还好点。”
车内少女一听见下雪突然睁圆了眼,一脚踹开旅车的后门。若不是失羽躲闪得及时,这突然打开的门就能让他摔个跟头。
少女将腿悬在车外,坐在车门处看着惊魂未定的失羽,一脸藏不住地坏笑问道:“你怎么了?”
“少族,冬尘少族——”失羽深吸一口气说,“我认为,身为少族,尤其是女少族,应当行止端庄,谈吐有度,这才是我们殷蓟家族的榜样。你这……一点也不像个少族的样子啊。”
“哎呀!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早啊!”冬尘微微仰头,似是看着远处的山峰,却不时偷偷瞄着失羽的脸。
车前的负徒噗嗤笑出了声。
1.
她早就忘记自己什么时候走出过家门了。
远处被落叶和枯树染黄的山峰,早就没有了往日的翠色绵延;山腰处零星的几座房屋只是在它身躯上不知何时沾染的灰尘。冬尘看着它们向后缓缓而行,也想远离城中的人声鼎沸,做一粒伸手就能触及苍穹的尘土,漫步在落英花影之间,亲手点亮一只萤烛,照亮黑夜里即将被风吹散的云朵。
她任由飘雪落在肩上,摇摆悬在门外的双腿,哼唱着乱七八糟的歌调,自己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失羽偷着瞪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一个逃婚的少族哪来这么好的心情。于是他试探地问了一句:“少族,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不回去!”冬尘继续哼着她的歌。
“但是我和负徒不能陪你疯太久。他是指挥官的副官,我又是个侦敌兵,我们还有军命在身。”
“除非父亲取消我和洛松家族那个狗少族成婚!”
“但是……”
失羽还想说什么,被负徒的两声咳嗽打断,他只好把一肚子的苦怨和大义统统咽回肚子里。
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自从生下来就一直顺风顺水,因为是家族的独苗,所以备受宠爱。只要她张嘴,就有人把吃的放进她嘴里;她要找一只丢失的风筝,曾为她推平过半倾树林。而成婚的事是她人生中即将跨过的第一道门槛,负徒阻止失羽说下去,是不想继续往这位少族的伤口上撒盐。
冬尘和洛松家族的少族常松成婚,是冬尘的父亲冬骨一手促就的,但是她本人极力反对这门亲事。虽然口口声声说两家族的少族成婚门当户对,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政治联姻。
殷蓟家族与洛松家族东西相邻。前者地理位置优越,位处卡旭大陆的正中心,物产丰富,一直是兵家必争所地,反而军事实力羸弱,与西北方向相邻的灼土家族冲突频繁。自从王权之战开始,始终是战争不断,兵力更是捉襟见肘。洛松家族深知唇亡齿寒的道理,尽管自家因为十五年前的一场大地动受伤颇深,至今仍未恢复元气,但仍愿意借兵援助殷蓟家族。
这对家族,一直是卡旭的“模范好邻居”。
王权之战过后,洛松更是提不起精神,渐渐有和殷蓟合并的打算。这种家族合并的事情,在王权之战中期比比皆是,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殷蓟家族看来,这是个天大的好事,合并家族意味着殷蓟能够得到洛松强大的军队,借此补齐军事实力的短板。
两年前洛松家族族长松白与世长辞,他的弟弟松止被任命为族长,却把合并家族的任务拖到了现在也没动静。这对于殷蓟家族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眼看着灼土家族越来越活跃,冬骨只能将自己的女儿推在身前。
五天前,冬尘被冬骨叫去商议与常松成婚的事,第二天她就带着负徒和失羽离家出走。她自己没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妥,只是苦了这两个军人。虽然说殷蓟家族军纪不是特别严格,但擅离职守也不是小罪过。
失羽一想到回到家族不是被长矛刺心就是挨板子,更是觉得这天气格外得冷。尤其在和灼土家族斗争的紧张时期,挨板子恐怕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还想继续劝说冬尘尽快返程,又不敢再提这件事,现实与理想的矛盾只能化作一阵阵地哀声叹气,悄悄跟在车后,放个屁都不敢大声。
三人之间的气氛就这样如不期而至的落雪一样冰冷,或许放个大点声的屁是一个好主意。
失羽绞尽脑汁想了一个不错的话题,正要缓解一下尴尬,负徒从角羚背上的挂袋里掏出一只小旗子,举在头顶左右摇了两下,然后拉紧手上的缰绳,三只角羚同时站住了。
“少族,前面有个人倒在了路边,”负徒跳下角羚说,“是个翼人。”
“翼人?!我还没见过翼人长什么样!”
冬尘说着就跳下车,一眼就看见一个翼人伸展着右扇翅膀躺在地上,手上的纯黑色长剑与背后的黑色剑匣在雪白的地上格外刺眼。她小跑几步上前,轻轻用脚踢了一下倒在地上的翼人。
“死了?”
负徒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这个翼人奇怪的装束——他浑身湿透的衣服却还在散发一层薄薄的热气。负徒不时晃着脑袋,手指不停蹭着下巴上的胡茬。
“好像是……不太可能……”负徒慢慢蹲了下来,手掌按在翼人的胸口,稍稍用力压了下去,翼人的嘴里突然涌出一口水。
又试着在他胸口砸了几下,几口水吐了出来,他毫无血色的脸也慢慢泛起紫青色。
“果然!还活着!”负徒说着就将他翻过身,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不停地在后背锤打,“失羽!快去生火!”
负徒再将翼人翻过身,右手抵着他的下巴,左手捏紧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俯身对着他的嘴吹了进去。
反复几次,翼人终于猛烈咳了两声。
“这就活过来了?”
冬尘傻呆呆地看着负徒的一通操作,完全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一个连进出气都没有的人,就这样活过来了。
2.
失羽兴冲冲从路旁的树林里钻出来,手上抓着一只不停摇摆的野兔。
“哈哈哈,咱们有肉吃了!”他说着一手抓着兔子的脖颈,另一只手如扳拧水阀一样转动兔子的脑袋。
“吱”地一声叫唤,伴随着一阵骨裂声,兔子摇摆的扭腰瞬间停住了。
“太残忍了!”冬尘捂着眼睛说。
失羽抽出一把匕首,一刀划开兔子的肚子:“少族,相信我,一会儿你就会说‘真香’。”
冬尘撅起小嘴,转过身不再去看他。她坐在篝火旁,看着火焰后负徒的身影。那具身影被热气不停地扭曲拉伸,却一直盯着躺在地上被裘绒盖着的翼人。冬尘起身又坐在负徒的身边,问道:“他怎么倒在路边的?”
“溺水。”负徒回答。
“啊?溺水的人不应该在水面上吗?或者水边?”
负徒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的地方。这个翼人身上全都湿透,却没有结冰,反而还有热气,说明他是刚刚落水的。可是,在他倒下的位置附近并没有水源,距离最近的绿潭瀑布也至少有两刻[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一个溺水的人怎么可能倒在这么远的地方,就算是有人将他从绿潭瀑布运过来扔在这里,身上的水也不会这么多,或者已经结冰了。
可从他的状态看,他就是溺水了。
或许答案只有这个翼人自己知道。
不管怎么样,他这条命算是已经保住,估计不久后他就会醒来,然后就能从他嘴里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好奇心确实难以抗拒。
失羽熟练地将兔子内脏和皮剥除,一张完整的兔皮平铺在篝火旁边,说是要做个兔皮手套。一边处理着手中的尸骸,一边讲述着自己出兵征战时的往事,给他自己说得惊心动魄,却没能在负徒和冬尘脸上激起一丝波澜。等他处理好手上的肉,抬头发现两人并没有在听,只好又默默闭上了嘴。
失羽削尖一根木棍,将整只兔子串在上面,架在火上,又没忍住说道:“为什么救他,万一他是灼土家族的奸细怎么办。”
两人都在低头想着自己的事,听见他的问话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向失羽,眼神中似是刮起凛冽寒风,吹得他全身发寒。
“就因为一份怀疑,就让一个本能活命的人曝尸荒野?!”
冬尘眉心凸起成一颗“肉丸”,口中喷散的雾气在失羽眼里却成了一簇火焰。失羽看向手中的兔子不敢与冬尘对视,生怕过一会架在火上的不是这只兔肉,而是被剥了皮的自己。
“而且,他应该不是军人,军人不会有这样的佩剑。”负徒举起那把黑色长剑仔细端详。说完,他手中的长剑轻轻一挥,身后大腿粗的树干瞬时段成两截,留下一根树桩裸露着平平整整的断口。
“如砍菜一般。”
3.
冬尘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翼人,一缕银色长发沾染几粒雪花,垂落在翼人白净的脸上。
在卡旭如这翼人一般年纪的人,若不是有钱人家,或者生在官邸,大多都灰头土脸的。也许,他是某个家族的少族也说不定。冬尘为了确认她的想法,还特意看了看翼人的手,比自己的手还干净。
卡旭已知的翼人也只有近万人,富贵人家的仅有一百多人,统统记录在册。
冬尘正闲着无聊,和负徒说起自己的想法。如果真如她所想,想来负徒应该能猜出他来自哪里。总归是经常走南闯北的人,要比冬尘这个几年都不出家门一次的大小姐要有见识得多。
负徒轻轻捏了捏翼人的手臂,然后张开他的手掌,和自己的手掌比较了一下。
“肌肉结实,手茧厚硬,再看他手茧的位置,绝对是常年使用重剑造成的。”负徒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刚刚给他换衣服时,他身上全都是刀剑造成的伤疤,还有一处非常深的,直接贯穿了他的身体。”
“在哪?”冬尘很好奇,又不能直接掀开他的衣服看。
负徒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心脏?!”
负徒没有回答,失羽也沉默着,只是看着冬尘一双迷惑又惊恐的眼,微微点头。
气氛莫名其妙的安静。
“那,那,那……”冬尘颤抖着嘴唇,始终蹦出同一个字,最后她终于放弃了发问。她看着负徒的眼,抬起的手依然指着翼人平缓呼出的热气,甚至忘记放下来。
“身家优越又常用重剑的翼人,和他年纪相仿的……”负徒说,“我能想起来的只有几个:尘舞家族的少族——海林,但明显不是海林,他我们都见过;炫天家族的三少族——天伤,如果他能活到现在,也差不多这个年纪;还有的就是夕焰的一个外戚,叫‘爻弃’,在夕焰家族做某个军队的执行官;炫天家族的赏金猎人风阔,是炫天的外戚。一人手持五把剑,自小在子雷门下学习剑术。后来因为子雷的死,与他父亲决裂,始终游荡在外狩猎。最近还要与水纤成婚,阵仗不小,消息都传遍整个卡旭了。我能想到的就这些。”
“一个赏金猎人哪有这么大的面子?”冬尘似乎忘记了重点关注的事,她对这种花边更感兴趣。
负徒向篝火扔去一根树枝说:“他没有,但是水纤有。在某个方面说,她是卡旭的恩人。”
说是“恩人”有些夸大其词,但水纤确实凭借一己之力,在王权之战中拯救了无数的人,却也间接地影响了王权之战的风向。许多家族就是因为她,在不顾死活的疯狂厮杀中清醒,看清了这场战争的模样,逐渐退出了争夺。若非如此,王权之战可不仅仅会持续八年。
冬尘在家族里傻玩了十八年,外边的事一概不知,她本想再问些什么,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丢人。
好在周围人都习惯了。
[if !supportEndnotes]
[endif]
[if !supportFootnotes][i][endif] 两刻:卡旭的计时单位之一。作为路程单位时,1刻表示一匹角羚全力奔跑1刻的时间所经过的路程;作为时间单位时,1刻等于100落,1落等于蓝月(地球)的1.2秒。同时,30刻为1时,21时为1天,40天为1季,10季为一年(极夜年(闰年)除外)。
卡旭历法分为“极夜历”与“种历”,前者相当于阳历,后者相当于农历,现今前者的历法应用更为广泛。
卡旭的太阳回归周期为:21时 x 398天 + 0.4 x
21时
极夜历以10年为一个周期,周期末尾为极夜,每5年闰1次,共2天,闰日并且极夜未至的时日也被称为“中岁节”。
极夜历每年的计算方式为: 21时 x 40天 x 10月(为了理解同步,命名为‘月’) = 400/398天。
种历不使用“月”来命名月份,而是使用“季”,因为卡旭没有月亮。
种历同样使用21时为一天的计算方式,但在月份上有所不同。种历使用每年8季或9季的计算方式,分别为:1.凛冬、2.银土、3.茂春、4.飞花、5.煦阳、6.落花、7.归亡、8.银冬,其中闰月设置在出现极夜的那一个月份,称之为“极夜季”,也称为“吊尸季”。
种历的每一季并不是40天,而是49天,极夜季为64天。此处依然采用10年为一周期的计算方法,通过极夜的64天来缓冲气候上的极端变化与每一季应有的气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