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改装的三八式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物件】+ 【孤勇】

侯爷说,赵东林领着他们打伏击的时候,他总是猫在灌木丛或老林子里,抱着那把改装的三八式,就打三枪,多一枪不打,然后掉头就跑。等把鬼子小队引开,侯爷他们就乘机去抢中枪鬼子的枪支弹药和衣服,连白布裹的裤衩子都抢。后来,兴安岭一带的人不叫他赵东林了,偷着叫他赵三枪。

赵东林把狗皮帽子往下压了压,紧紧腰间破皮袄上的麻绳儿,低头走进杂货铺。买了只铁锅,做饭用;买只马灯和一壶煤油,照明用;铁锹锄头斧头镐锯一样买了一把,不要把儿,为着携带方便;又买了半袋苞米面和一大包盐粒子,本来还想买点其他东西的,一盘算,兜里就剩两块大洋,还得留点过河钱儿,不能花光了。赵东林往挂在墙上的竖排双管猎瞅了瞅,应该是从老毛子那边弄过来的,知道是好东西,一问价儿,要三十块。他摇摇头,叮叮当当收起柜台上的物件,往背包里一塞,付完钱,扭头出了杂货铺。

路过一个小修理铺的时候,赵东林无意中往里瞥了一眼,灵机一动,就来到修理铺门口,满脸堆笑,说师傅啊,有没有补胎的皮子和胶水啥的,给弄点儿,家里车轱辘扎漏了,回去自个儿补补。补鞋匠抬头打量几眼破衣烂衫的赵东林,心想,这小子日子怕是过得不易,这俩钱儿也想省。算了,做点好事儿吧,就顺手从墙角的杂物堆里抽出一截车内胎扔过去:拿去吧,胶水没多的,自个去别地儿买吧。赵东林道了谢,出小镇西口的时候,又在垃圾堆里翻出来一卷细铜丝和几块破皮子,这都是做弹弓的好材料。准备妥当,赵东林一头扎进了遮天蔽日的兴安岭林海。

也是路不熟,在深山老林里转悠了三天三夜,翻过一道山脊的时候,被眼前背风向阳的一片山凹吸引了。山谷里有一条小河穿过,长时间冲刷带来的泥土和腐蚀物,在山凹里堆出一片不小的草甸子,上面长满了野草;上手位是个水泡子,大大小小五只傻狍子正在优哉游哉地吃着嫩绿的草叶儿,被赵东林的突然到来惊到了,蹦跶蹦跶跑了几丈远,张望一会儿,估计是觉着没危险,又停下了,继续吃草。

赵东林环视一圈儿,点点头,就这了。卸下背包,掂着手锯在林子里寻了几根粗细合手的椴树条子,从裤腿里抽出军刺削去树皮,刮成椭圆形手柄,分别给斧头铁锹镐头按上把儿,准备动手建庇护所。

四月中的兴安岭,乍暖还寒,阴冷阴冷的,赵东林知道,必须在下雨或下雪之前把庇护所建起来,不然人可就遭罪了。趁着太阳没落山,他拧着大板斧,砍了四根碗口粗的桦树,剥去桦树皮,把圆木怼进半米深坑里,顶头交叉,用藤条绑结实了,又铺了一圈儿杂树条子,把桦树皮兜头围住,拦腰用藤条扎好,圆锥形的“仙人柱”(仙人柱,也叫撮罗子,是随季节而动、沿水草而居的鄂伦春牧民临时搭建的住所,简便实用)就搭好了。接下来,赵东林沿着河边儿割了不少茅草,用藤条扎好,围在仙人柱四周挡风,木条子压住边边角角。仙人柱里用乌拉草往地上厚厚铺一层,睡觉的地方就算弄好了。他往乌拉草上舒舒服服躺了一会儿,肚子开始咕咕叫,就起来,在河边找了三块稍微平整的鹅卵石,支起火塘子,铁锅座上去,扔两把苞米面,熬粥喝。赵东林知道,肚子里的这点玩意不扛饿,肉和油才是王道,得想法弄点山鸡野兔了。连日里奔波劳顿,撂下饭碗就睡着了。

第二天刚蒙蒙亮,赵东林醒了,感觉体力恢复不少,就提着斧子往山坡上转悠。很快发现了一棵火琉璃,干枯的树皮一戳直掉渣,露出红彤彤的树心。两斧子把火琉璃放倒,拖回仙人柱门口,挑着人字形枝丫处砍了几截下来,用军刺剐圆润了,做成弹弓架子。接着,他把从修理师傅那儿顺来的车内胎小心地用刀分开,切成三十公分长、一公分宽的长条儿,再把从垃圾堆里捡的几块破皮子修剪成合适的弹兜,最后用细铜丝绑结实,弹弓就做成了。剩余的材料还可以做几把的,急着试效果,就起身出了仙人柱。从地上捡了个小石子,拉开弹弓,冲着二十米开外的芦苇杆打过去。一连打了三次,都没打中,就有点傻眼了:这他妈咋整的呢?琢磨了一会,仔细检查检查,又试了几下,发现问题应该出在弹丸上。随手从地上捡的石子儿,三圆四不扁的,影响准头儿,这弹丸得自己做。他踅摸一圈儿,发现昨天搭仙人柱掏坑的时候,有黄土层,这黄土有粘性,做弹丸合适。拿了铁锹,找块干爽地,挖去上面的黑土层,直到露出黄土。取了一些黄土,兑上水,和面一样,反复揉搓、摔打,再均匀地团成鹌鹑蛋大小,一个一个扔火塘里烘烤。嫌烘烤速度慢,索性把弹丸收进铁锅里,炒花生一样,在铁锅里翻炒。不一会儿,铁锅就烧红了,弹丸在烧红的铁锅里翻滚,呲呲冒起青烟,直到弹丸也通体烧红,这才罢手。冷却后的黄泥弹丸坚硬如石,他缝了个布袋子,抓了两把弹丸放进去,扎住口子,挂腰上。剩余弹丸先用布袋装好了,再裹几层乌拉草,防止受潮。

赵东林出了仙人柱,朝芦苇杆抬手就是一弹弓,这下准了,第二发就把芦苇杆干折了。信心满满,拿着弹弓进了林子。在林子里没走多远,看见一只拖着长尾巴在枝头跳跃的灰狗子(灰松鼠),猫着腰,小心翼翼地靠近,约莫距离差不多了,轻轻拉开弹弓,一松弹兜,弹丸直奔灰狗子小脑袋,“啪”,精准命中,灰狗子从树上掉了下来,小腿抽搐几下,不动了。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拨出军刺,在灰狗子喉咙下面剌开放血,防止黑血淤在腔膛里,影响肉质。把灰狗子装进挎兜,继续在林子里搜寻。很快,又发现了一只,如法炮制,放完血将灰狗子收入囊中。这次运气好,他发现了灰狗子藏身的树洞,爬上去一看,好家伙,里面有不少榛子松子山核桃,都是灰狗子过冬储存的,把坚果收起来,足足有两斤多,有了这些收获,口粮问题就暂时解决了。回到住处,把灰狗子挂树枝上扒皮,皮子四周扎些眼儿,找些木棒钉几个框架,弄些乌拉草搓成细绳,把整张灰狗子皮绷在框架上晾晒。两只灰狗子被开膛破肚除去内脏,斩去头脚,河边简单清洗一下,木棍一串,撒把盐,架在火塘上翻烤。不一会儿,油珠子滋滋作响,表皮慢慢变得焦黄,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

老林子里折腾这些天,衣服脏得实在没法穿,又没有换洗的,只好把铁锅支上,添满水,火塘添了劈柴,周围担一圈树枝做衣架子,一件一件脱,一件一件煮。狗皮帽子先扔进去,用树棍翻搅,热气升腾起来,仙人柱里立刻弥漫起水雾,夹杂着汗津津的味道。感觉差不多了,用树棍挑着狗皮帽子挂树枝上烘烤。又脱了破皮子大衣,这还是逃亡路上在一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应该是狍子皮做的,有年头儿了,大窟窿小眼,好在能御寒。铁锅有点小,放不下,就分段煮,浓浓的骚臭味儿呛得直打喷嚏。脱了粗布内衣裤就一丝不挂了,唯独脚上的矮腰皮鞋舍不得脱,这是射击考核连长奖励他的,从去年的九月十八日到现在,陪他有小半年了,乌拉草盘的鞋垫换了一茬又一茬,内衬的兔毛也掉得像秃子头,胶底儿早被磨平,穿冰过雪的时候都是用乌拉草搓绳子捆着把滑保暖,好端端的黑牛皮面,早就分不清颜色和质地,像是从泥巴窝里掏出来的。忙活完,他把蓬乱的长发往后拢了拢,十指交叉垫住后脑勺,四仰八叉躺在松软的乌拉草上。火塘里松树结子噼波作响,热浪涛涛,他舒展着腰身,踢踏掉酸臭皮靴,恍恍惚惚又回到了那个秋夜。他到现在还是稀里糊涂的,半夜值岗,见营房门口黑压压冲过来好多人,对天放了三枪警告。哪成想打那以后,就开始了半年逃亡,如今,落魄在了仙人柱里。

沉沉睡了一夜,太阳光从仙人柱门口挂着的草帘子缝隙钻进来,一条一条镶在光身子上,像披了金甲。“嘭”地一声枪响,赵东林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嘭”,又响了一下,听清楚了,是老套筒的声音,“嘭”,第三声枪响,他起身迅速穿戴好衣帽,蹬上皮靴,挑帘出了仙人柱。没等他搞清楚哪块儿响枪呢,对面老林子里突然蹿出来一个人影儿,没命地往河边跑。紧接着,从林子里追出一头黑瞎子,一蹿三四米。他暗叫一声不好,没等他反应过来,只见黑瞎子立起身形,照着那人后背就是一下子,“啊”地一声惨叫,那人就被拍进河里了。黑瞎子冲小河“嗷嗷”吼了几嗓子,宣告胜利,然后掉头钻进了林子。顾不得多想,救人要紧,赵东林顺着河边往下游跑。追了二三百米,在小河拐弯的缓流区发现了那人。人还没死,在河里慢悠悠扑腾。脱了衣帽鞋子,“噗通”跳下河,把那人拽了上来。他看见那人后背被黑瞎子一爪子扣掉一个大窟窿,四道血槽子深可见骨。那人连惊带吓,又失血过多,指指东边,送-送我......话没说完就昏了。

侯爷喜欢晒太阳,一把圈椅一壶花茶。农场里的半大孩儿都爱听他讲赵三枪,精彩处眼睛瞪得大大的。侯爷仰躺在圈椅里,老眼眯缝着,双手扶在红柳椅帮上,两个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声音不大,像堂屋里的老挂钟“哒哒哒”地响。他说他的命是赵三枪救的,黑瞎子在后背连拍带抓那一下子,要了他半条命,冰冷刺骨的河水要了他半条命。黑瞎子是误打误撞上的,他的两条花狗穿出去的时候,他以为遇到了狍子,就在后面跟着追。花狗速度快,等他赶到的时候,他亲眼看见一条花狗被黑瞎子一掌拍在脑门上,叫都没叫一声,弹弹腿儿不动了;另一条花狗被黑瞎子在后腰上抓了一下,后半身就耷拉了。老话说,铁骨钢牙豆腐腰,狼和狗最脆弱的地方就是腰,哪经得住黑瞎子这一抓哦,直接就废了。他离黑瞎子也就四五十米,人都吓麻了,胡乱冲黑瞎子打了三枪,也不管打上没打上,掉头就跑。人是跑不过黑瞎子的,刚钻出林子,后背就被黑瞎子招呼上了,人飞起三米多远,落进河里。

赵东林背着那人沿河走了十里多地,总算见到了人家儿。来到一户地窨子跟前儿就急急地喊:有人吗?有人吗?出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问:咋地了?快救人,哪有郎中?女人过来看清楚是侯大,后背血刺呼啦的,哎呀一声,领着赵东林就去屯后找老黄。老黄也是跑山儿(猎人)出身,上岁数以后跑不动了,当起了郎中,方圆几十里,接骨治伤的都找他。老黄一打眼就知道是被黑瞎子伤的,也不废话,吩咐老伴儿把炕火烧旺,招呼着把人趴放炕上,从药箱里取出缝合用的针线和一包银针,剪开湿棉袄,用酒精擦洗完伤口,再用银针在后背针灸麻醉,开始缝合。赵东林救人的时候内衣裤湿透了,背人跑了十多里地,又出了一身臭汗,没等老黄缝合完,上下牙就开始打架,浑身发抖。老黄处理完伤口,伸手在赵东林头上摸了一把,说:爷们儿,发烧了,寒气入体,得吃药。赵东林笑笑,说他体格壮实,不碍事儿。老黄瞪了他一眼:少废话!这可不是儿戏,病倒了十天半个月爬不起来。赵东林临走的时候接过老黄递给他的一包草药和一串干辣椒,从内衣兜里摸出仅剩的那块银元,说是他俩的医药费。老黄说侯大的药费等他好了找他要,你的这点草药不值几个钱,执意不收。赵东林说这兄弟伤得不轻,怕是得将养一阵子,请大爷多费费心,过两天再来看他。说完,硬是把大洋塞进老黄手里。

赵东林哆哆嗦嗦回到住处,把火烧旺,脱去湿衣裤挂在火堆旁边烤。又往铁锅里添上水,一边嚼着干辣椒,一边熬草药。等到两大碗药汤下肚,浑身开始冒汗,就侧身躺在草铺上,眼睛直勾勾盯着火塘,熊熊燃烧的劈柴,如同火光冲天的北大营。他觉得还是连长给他的那把改装的三八式狙击步枪使起来顺手,跟连长爬上房顶,专干吐火舌的歪把子,一枪一个。可惜被敌人发现了位置,几枚迫击炮弹把连长炸死了,把他炸晕了。等醒过来的时候,北大营已经被关东军占了,部队也不知去向。从北大营逃出来不是难事,难的是没了落脚处,仿佛一夜之间,到处都是关东军的天下。

草药下得猛,汗出得足,第二天醒来,赵东林感觉浑身轻松,感冒没了。就着咸菜疙瘩喝了两碗大碴粥,他决定去河对面侯大出事儿的地方看看。用斧子砍了几棵粗大的桦树横架在小河浅湾处当桥使,过河就方便了很多。他掐着踪迹小心摸到昨天的打斗现场,望着一棵椴树半腰空洞里进进出出的黑蜂,就明白了黑瞎子应该是过来掏蜂蜜吃,被侯大的花狗发现了。可惜了,狗和人两死一伤。他找了个凹坑把两条死狗埋好,又在不远处的枯树叶里找到了那把侯大丢弃的老套筒。他把枪捡起来,发现枪身满是划痕和裂纹,膛线快磨平了,沧桑尽显,应该有些年头了。昨天听到三声枪响,不知道那人打没打中黑瞎子,等找到黑瞎子离开时地上的一摊黑血和脚印,他确认黑瞎子是伤着了,而且伤得不轻,当即提枪掐踪跟了上去。翻过两道山梁,在一片桦树林子里,发现地上的血迹和脚印突然变得混乱起来,他知道黑瞎子应该就在附近。黑瞎子有个特性,落脚前会在周围转悠,留下气味和脚印,防止其他动物侵扰,也是为了确保安全。问题是,林子里灌木丛生,无法判断黑瞎子的藏身处,也不晓得黑瞎子到底伤到什么程度,只能举着枪,万分小心地挪着小步往前摸。突然,“咔嚓”一声,他踩上了一截枯树枝,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林子里风也没有,鸟也不叫,非常安静,这响声就惊动了黑瞎子,右前方二十米外的一棵粗大的桦树后面,“哗啦哗啦”响起了枯树叶子被踩踏的声音,一头四百多斤的黑瞎子从树后探出了脑袋。四目相对,黑瞎子咆哮一声,冲着赵东林就冲了过来。跑已经来不及,躲也没地方,只能拼了。赵东林稳住心神,等黑瞎子绕过遮挡物,距离他只有七八米的时候,瞄准黑瞎子脑袋,“嘭”地就是一枪,溅起一蓬血雾。

侯爷说他趴在自家的土炕上养伤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赵三枪。后背被熊瞎子利爪挠了四道血槽子,愣是在炕上趴了个把月,五脊六兽的。赵三枪带了两个熊腿和那把老套筒从老黄那找过来的,他说熊鼻子和波灵盖留给老黄入药用了(熊鼻子晒干磨成粉能治癫痫,波灵盖泡酒能治风湿),临走的时候又从怀里把阴干的熊胆掏出来,说遭了这么重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怕断了嚼谷,叫我把熊胆卖了,换点吃食。那我咋能要呢,俺们猎人有规矩,谁打的东西归谁。推来推去的,我说啥也不能要啊,急得就差从炕上蹦下来了。再说了,虽说是个铁胆(熊胆分草胆、铁胆和铜胆,颜色质地都不同,数铜胆最值钱),那也值不少钱呢,至少能换三十块大洋。后来还是俺老妹圆的场儿,说把熊胆卖了,一人分一半,赵三枪这才点头。莫看我比赵三枪大几岁,打那以后,我都管他叫哥,那人是真讲究。

赵东林把攒下的灰狗子皮、野兔子皮、野鸡毛和狍子皮弄小镇上卖了,加上那颗熊胆,一共换了四十多块大洋。采购了一些日常所需,自己留一部分,剩下的给侯大送过去,并留下十五块大洋,是卖熊胆的钱,说好的一家一半儿。从侯大那回来以后,他就开始动手建地窨子,仙人柱毕竟空间狭小,临时住个几天还凑合,时间长了憋屈,还防不了大兽。山里树多,也有趁手工具,在仙人柱东边先挖个一米五深、十多平米的坑儿,把一水儿的二十公分粗细的原木铺架上去,缝隙再用乌拉草和黄泥封严实,房顶扇上厚厚的荒草,四周压上檩条,再用河边捡来的石块垒好灶台炕铺,地上铺贴好石板。一切就绪之后,在灶堂里架上劈柴烧上小半天,整个地窨子里就没了一丝潮气儿,干爽敞亮。半年多了,赵东林第一次换上干净的粗布衣裤,躺在舒适的热炕上,感觉屁股下的狍子皮垫儿异常柔软暖和,就像大姑娘的肚皮。他盘算着,等攒够了钱,无论如何也得买把双管猎,最好能搞到一只三八式,简单改装一下不是难事儿,还是那家伙使起来顺手。

侯爷中午喝了两杯北大仓,讲起故事来特别来劲儿,兴奋处还从藤椅里站起身子,张牙舞爪比划着。他说你们知道赵三枪有多猛吗,一个人用斧子劈了一头棕熊,八百多斤啊,熊掌都能有菜盆大。他骄傲地问那帮小孩,你们见过熊掌吗?吃过熊掌吗?他说赵三枪送给他的那只熊掌,吃了好几天才吃完。啧啧,咬一口,又筋道儿又脆生,满嘴生香,一辈子都忘不了,比睡女人还带劲儿。他又说,你们还小,啥也不懂,反正啊,赵三枪摘的那只铜胆,他这辈子就见过一回,能卖五十块大洋呢。

赵东林沿着河边往上游走,主要是想熟悉熟悉地形,顺带还能打点灰狗子山鸡啥的。约莫走了七里多地儿,拐过河湾,钻出一片桦树林子的时候,他突然就僵那了。就见水潭边的大石头上,一头棕熊正在河边抓鱼吃。跟棕熊猛拉一照面儿,他当时就麻了,寒毛都立了起来,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子,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他瞅着棕熊,棕熊瞅着他,短短几十秒的工夫,感觉比半个世纪还漫长。赵东林知道自己陷入了绝境,跑不过棕熊,打不赢棕熊。人熊对峙,就看谁先眨眼了。赵东林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慢慢地、慢慢地把斧子从后腰拔了出来。余光瞟见旁边有个一人多高的大石头,就想躲过去,刚挪步,棕熊立起身形,“嗷”地咆哮一声冲了过来。棕熊一爪子能窊出三四米,几十米的距离,眨眼工夫就到,赵东林吓得手脚并用,下意识地爬到石头上,棕熊没有扑到。他惊魂未定,心里头告诫自己,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机会。等棕熊咆哮着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去咬他双腿的时候,赵东林双手握紧斧柄,高高举起,奔着棕熊的脑袋,玩命地劈下了一斧子。“嘭”,斧子嵌进去半尺深。棕熊哀嚎一声,倒在地上疯狂甩脑袋,斧柄碰得石头啪啪响。棕熊挣扎抽搐了十多分钟,慢慢不动了,血和脑浆子流一地。赵东林一屁股瘫坐在石头上,裤裆兜了一泡尿。这场生死搏杀,虽然时间不长,可他的精气神儿仿佛被抽空了一样,衣服湿透手脚发抖,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赵东林斧劈棕熊的事儿是老黄张扬出去的,他帮着把棕熊弄回来,挨家挨户分送熊肉,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说。十里八村都是猎户,自古就有一熊二虎三野猪的说法,谁都晓得棕熊的厉害,急眼了一巴掌能拍死大爪子(老虎)。赵东林自己留了熊胆熊皮和一只熊腿,熊鼻子和波灵盖给了老黄,嘱咐老黄给侯大留一只熊腿和一些熊肉,剩下的让他看着处理。几天后,赵东林卖了上好的铜胆和皮子,换了五十五块大洋,头一件就是买了把竖排双管猎。手里有了家伙事儿,胆气就壮,宝贝得走哪背哪,就连去侯大家吃饭也背着。侯小兰找到赵东林的时候,他正在河边草甸子里下套子,他发现最近总有鹿群过来喝水,就想逮几只。侯小兰说她哥能下地了,家里炖了熊掌,请他过去吃。一条粗辫子从脖子后面绕过来,捻着辫稍,脸红得像野杜鹃。侯小兰前面领路,那根粗辫子总在后腰上晃来晃去,赵东林看着看着就走了神儿,被荒草绊了个狗吃屎,他“哎呦”一声,笑得她花枝乱颤。

侯小兰过来找赵东林的时候菜就已经做好了,在锅里热乎着,锅罩掀开的瞬间,香气扑鼻,芦苇编的锅篦子上,一盆老母鸡炖榛蘑,热气腾腾,前些日子老黄送来的熊掌烀得烂熟,在锅里咕嘟咕嘟翻着气泡儿,浓稠的汤汁儿像蜂蜜一样诱人。炕桌上一碗生腌的大头蒜、一碗婆婆丁、一碗荠菜炒鸡蛋、一碗焯水凉拌的刺老芽,一碗黄豆酱,丰盛得像过年。老黄到得早,赵东林进屋的时候他正在炕上盘腿儿抽焊烟,见到赵东林,紧忙招呼说爷们儿就等你了,赶紧地,炕上坐。侯大起开一坛子高粱烧,鼻子凑过去闻了闻,馋得直咽吐沫。他给每个人都倒上一碗,等侯小兰把菜端上桌,四个人分别落座。侯大端起酒碗先敬老黄,说大爷这阵子给自己治伤没少操心,跑前跑后的,钱也没收多少,这碗酒得喝了。接着敬赵东林,说自己这条命是赵哥救下的,又给钱又给物,没少照顾,兄妹俩没其他亲人,以后就当亲人处,说着说着眼眶开始泛红。老黄也跟着附和,说东林是条汉子,人实诚,这碗酒得喝。侯小兰两碗酒下肚,脸上开了桃花,赵哥赵哥地叫着,把切好的熊掌和鸡腿往他碗里夹。老黄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话匣子打开就关不住。他说这方圆几百里的猎户,老辈上都是早年间从关里过来的,大清那会儿把这里被当作龙兴之地,清人入关以后就把这里封了起来,一封就是二百多年,除了当地的鄂伦春人、满人和鄂温克人以外,外人不许进。不过呢,大清平定三番的时候也流放了不少守护驿站的驿丁,都是罪过不大的,从吉林到瑷珲,设了不少驿站,需要人手,这些人在这里就扎下了根儿。再后来,闯关东的慢慢多了,山东人河南人云南人河北人,哪来的都有。为啥要到这里来呢?因为这里东西多,能活人。人多了,也就杂了,舞刀动枪的事儿常有。为了和平相处,老辈儿上就定下了很多规矩,这些规矩一直延续到现在。比方说,见面分一半儿,啥意思呢?就是说跑山儿人不管打着啥物,也不管认识不认识,碰着了都得给人家分点儿,不能吃独食儿。还有,不见面也得分一半儿,这里头又有说道儿。侯大他爹活着的时候就遇到过这事儿。那年冬天,眼瞅着快过年了,家里没肉吃,他爹背着套筒子进山了,掐踪跟了大半天,天擦黑的时候,总算放倒了一头黄毛子(野猪,一百多斤未成年,毛发泛黄)。家里没肉吃,他爹就舍不得分一半儿,用树枝扎个扒犁,拖着黄毛子往家走。还没走出十里地,他爹就感觉有东西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往前又走了一轱辘,一回头,月亮地儿看得清楚,屁股后边跟上来五六只青皮子(狼)。他爹知道,不分一半儿是走不了的,就把黄毛子开膛破肚,留下头蹄下水,继续赶路。分了一半儿,青皮子也就不再跟了,两边相安无事。跑山儿规矩多,这些规矩啊,不守还真就不行,老辈儿人定下的规矩,真就是有道理的。

五月份的兴安岭,除了常绿的松树和其他植物,放眼所及,一派萧条,干枯的树叶子铺满山坡林间,人踩上去哗啦哗啦响,就像淌水过河。零零星星的婆婆丁和小根蒜散落在枯枝败叶之间,显露出耀眼生机。赵东林本来想趁天气好挖点野菜吃,在地窨子后坡没走多远,一条黄毛野狗卧在枯叶堆里,凶狠地瞪着他,呲着牙哼哼着。赵东林吓了一跳,开始以为是青皮子(狼),伸手就想抓双管猎,等瞧仔细了,确认是条受伤的野狗。这狗身上,遍布爪痕和齿痕,有的已经愈合,有的刚刚结痂,还有一些新伤口,皮肉翻卷着,血一滴一滴地流。赵东林转身回了地窨子,取了狍子心,切成碎块用碗装着,来到离野狗五米开外的地方,不再往前了。他把一块肉扔到野狗旁边,野狗警惕地看着他,没动。他又扔了一块,说吃吧吃吧,野狗只是用鼻子嗅嗅,还是不动。他一块接着一块扔,直到把碗里的肉扔完,扭头走了。回到地窨子不久,赵东林听到枯树叶子有响动,知道是野狗跟过来了,那碗肉应该是吃没了。他又把狍子肝切了,端着碗出了地窨子。野狗跟他保持有三米的距离,停住不走了,冲他摇了摇尾巴。赵东林把肉碗放地上,自己又回了地窨子。一连三天,他都会把狍子或野猪内脏放在地窨子旁边,自然也都被野狗吃掉了。野狗每次都是吃完就走,直到第四天傍晚他打猎回来的时候,野狗这次没走,从地窨子门前站了起来,摇着尾巴,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赵东林看着野狗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头皮发麻,有一处应该是被野猪的獠牙挑过,一匝多长的口子刚结痂,心里就想,这狗可不简单,敢跟野猪过招,要是跟了自己,将来会是个好帮手,就用斧子砍了一块熊掌扔给它,摸摸狗头说别乱跑,我去抓药给你治伤。野狗有灵性,摇摇尾巴,卧在门前吃熊掌。

赵东林从老黄那弄来几包黄芩、连翘、蒲公英和板蓝根,熬成汤水,晾温乎了,摸摸野狗脑袋,说洗伤口。野狗摇着尾巴,伸出舌头舔他的手。赵东林一边清洗伤口一边跟野狗说着话,说以后就叫它大黄,还说洗伤口会疼,得忍住了。野狗不咬不叫,尾巴摇个不停。洗完伤口,用㸆好得野猪油涂抹,之后在地窨子和仙人柱中间搭了个狗窝,铺上厚厚的乌拉草,大黄就有了睡觉的地方。万物有灵,大黄自此便跟赵东林形影不离,不仅帮着捕猎看家,还两次救过赵东林的命。

一晃过去三个多月,方圆十公里内的大型野物被赵东林和侯大打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就商量,得弄匹马骑,跑远路方便,还能托重,省劲儿。一大早吃过饭,赵东林让大黄看家,他把要出售的貂皮鹿茸熊胆之类的值钱玩意儿打包上肩,约上侯大兄妹俩去小镇。三个人在皮货店卖完东西,路过缝衣店的时候,赵东林进去扯了几块碎花布料,包好了塞给侯小兰。侯小兰红了脸,却笑得灿烂,怀里搂着布包停步看了一会赵东林背影,然后把粗辫子往身后一甩,又快步跟了上去。小镇西口的一处荒坡就是牲口市场,驴哼马叫的,很热闹,卖马的人不少,买马的也多,看牙口的看蹄子的看鼻子的还有看尾巴的,都在评头论足讨价还价。侯大相中了一匹壮实的枣红马,跟卖马人袖里藏金用手指头比划半天,最终以八块大洋成交。赵东林四处溜达,看见草坡上有匹黑毛瘦马正在低头肯着草芽,眼睛一亮,走了过去。这是一匹三河马,产于呼伦贝尔额尔古纳三河地区(根河、得尔布河、哈乌尔河),因此得名。走近了一瞧,赵东林心里狂喜不已,这马四腿修长,前蹄圆后蹄尖,屁股肌肉结实发达,耳朵小而尖立,脖子长鼻孔大,眼珠子圆润饱满,炯炯放光。真是一匹好马啊,赵东林还是在北大营见旅长骑过一匹栗色三河马,黑毛的还是第一次见。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十五块大洋成交。又花四块大洋买了一副牛皮马鞍和黄铜马镫,备足喂马的黑豆和豆饼,三个人汇合之后牵马回家。一路上笑声不断,赵东林忍不住扯着嗓子唱(二人转):都说俺老赵长得胖——肚皮大呀——耳朵长——有呀有福相——老赵俺今天喜洋洋——牵着俺的新战马——一边走一边唱——出了高老庄——一路好风光啊好风光......

到了晚上,赵东林提着马灯把三河马拴在地窨子旁边的椴树上,用木盆装了苞米黑豆喂料。黑马嘴皮儿翻动,咔咔嚼得香,时不时地,还打个响鼻儿。赵东林看着高兴,伸手摸摸马脑袋。哪成想黑马甩甩脑袋后退两步,马头高高昂起,很抗拒。赵东林皱皱眉,伸手还想去摸,结果马嘴一张扭头就去咬他,差点咬上手腕子。吆嗬,挺有脾气,看来这马性子烈,得想法治治。第二天吃了早饭,赵东林来到黑马跟前儿,伸手就去摸马头,结果黑马早有防备,昂头咻溜溜一声长吼,蹋蹋后退。赵东林往前又逼近几步,黑马两只前蹄踢蹬而起,奋踢扬威来个警告。切,就不信了!赵东林解开缰绳,一个翻身,纵到马背上,俯下身,双手死死掐住鬃毛,翘着屁股,双腿夹紧马腹,由着黑马摇头,踢踏,蹦跶,直立。黑马折腾半天,没甩掉,暴吼一声,迈开四蹄沿着河边狂奔。咵哒哒咵哒哒,赵东林直感到狂风吹面,眼睛都睁不开。不敢松懈,腿夹得更紧,手抓得更牢。可是时间一久,屁股和大腿内侧开始火辣辣疼,他知道应该是磨破皮了。后来干脆把眼一闭,咬紧牙关由着黑马跑,反正是死不撒手,牛皮糖一样粘在马背上。黑马疯了,山冈间、林子里玩命地跑,灌木条子抽打在赵东林胳膊大腿上,一道道血印子,疼得钻心。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其他了,全凭一股意念苦苦支撑,压榨着身体里的全部力量,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坚持住,坚持住,黑马就快软了。不知道跑了多久多远,黑马在一片草甸子里慢慢停了下来,打着响鼻,张嘴呼呼喷热气儿,汗珠子从皮肤里沁出来,浑身湿透。赵东林手也麻了,腿也抽筋,从马背上出溜下来,四仰八叉躺在草甸子上,体力精神都被损耗得一干二净,动不了了。黑马喘息过劲儿来,围着赵东林转了两圈,张嘴咬住他的衣服提了几下。赵东林还没缓过来,不想动。黑马围着他又转了几圈,用脑袋拱拱他,一股热气喷得脸痒痒,赵东林这才艰难爬起来,双腿直打哆嗦,有气无力地说,黑风,托我回家。黑风跪下前蹄,赵东林顺势趴在马背上,由着黑风驮着,沿河边缓步而回。

侯爷跟小孩们讲赵三枪的故事也没啥章程,想到哪说到哪,专挑刺激的讲。他问几个小孩,你们见过大爪子吗?几个小孩都摇头,说只听过水浒传里武松打虎。侯爷嘿嘿嘿地笑,露出几颗稀疏的烟熏牙,说我见过,我见过赵三枪打虎,三枪就把大爪子定那了。

赵东林带着大黄捕猎的过程中,渐渐发现大黄真是名副其实的“抬头香”(猎犬按捕猎能力一般分为低头香和抬头香,抬头香嗅觉灵敏,警惕性高,战斗力强),五里开外就能分辨出狍子马鹿野猪熊瞎子的气味,而且能提前发出不一样的预警低吼,特别听话,又非常凶狠,战斗经验丰富,遇到狍子马鹿,掏肛锁喉,自己就能搞定;碰到野猪熊瞎子,能闪转腾挪缠斗,就等赵东林赶过来一枪了结,默契到人狗合一的程度。这一天,赵东林骑着黑风领着大黄进山打猎,翻过两道山梁,大黄停住呜呜了两声。赵东林知道前面有马鹿,就翻身下马,让黑风旁边吃草,掐着双管猎,领着大黄沿半山腰摸了过去。往前走了三百米的样子,就见前面不远处的山沟里有两头马鹿,雌性马鹿卧在灌木丛旁边一动不动,不时发出啾啾声,雄性马鹿应该是被吸引,慢慢在靠近。赵东林知道,如果此时出手的话,打一只不费劲,关键是另一只会被惊跑。摸摸大黄脑袋,大黄就趴着不动,他端起双管猎,寻找时机想把两只马鹿都给拿下。雄性马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犹疑不定,距离雌性马鹿不足五米的时候,赵东林感觉差不多了,照着雄性马鹿头部位置果断扣动扳机,“嘭”地一声,一枪命中。与此同时,卧着的雌性马鹿掀掉鹿皮,饿虎扑食一般也扑向了雄性马鹿,双手死死掐住鹿角。赵东林一愣,这才发现,原来那头雌性马鹿是人装扮的,幸亏自己先打的雄性马鹿,也幸亏收手及时,不然,这人非挨枪不可。赵东林扛着双管猎,大黄在后面跟着,缓步来到那人跟前,笑着说爷们儿,撒手吧,还搂着死鹿干啥?那人尴尬地嘿嘿着,把手上的鹿血在衣服上蹭蹭,说还是枪比人快啊,自己的枪要是还有子弹,早把马鹿放倒了,哪至于徒手搏鹿。兄弟,你是鄂伦春吧?那人点点头,说他们乌力楞(乌力楞是鄂温克语音译,由“乌力尔托”一词引申而来,意为“子孙们”、“住在一起的人们”,分布在额尔古纳河流域,以游猎为主,每个乌力楞包括四到八个同一父系血缘的小家庭,多者达十余个,猎获品平均分配。)遭大爪子了,伤了几个人不说,还被大爪子给盯上了,走哪跟到哪,跑了二百多里都甩不掉,他和阿爹只好晚上轮流放枪吓唬吓唬大爪子,子弹也打没了,总不能饿死吧,就假扮母鹿抓公鹿。赵东林暗自点点头,心想这鄂伦春是条汉子,敢徒手搏杀三百多斤的大马鹿,够强悍,就问:你确定大爪子就在附近?当然能确定,昨晚后半夜还咬死一匹马呢。赵东林说被大爪子盯上了会非常麻烦,就让鄂伦春把一家老小迁到他那去,吃的用的都有,主要是想一块儿商量商量,咋对付大爪子。

大爪子不愧为森林之王,来去如风行踪不定,擅长白天潜伏夜间偷袭,伤过人的大爪子更加难缠,它会把人当作捕猎的对象,走哪跟哪,不死不休。这鄂伦春名叫格日勒图,赵东林把侯大叫上,三个人在地窨子里研究了两天两夜,总感觉这个季节山高林密,踪迹难寻,想找到大爪子实属不易,更不说即便找到了,能不能打到大爪子还是两说,搞不好人也会有危险。三个人思来想去没个准主意,高粱烧却喝掉了几坛子。赵东林喝完最后一碗高粱烧,咬咬牙说,既然大爪子盯上了格日勒图一家子,肯定不会走远,无论如何不能让它再伤人,这样,咱仨明天一早就进山,会会它。

第二天一大早,三个人备好吃喝,骑马进山,大黄跟着赵东林形影不离。翻过几道山梁,沿着山谷又走了十多里地,大黄突然停下不走了,嘴里发出呜呜呜呜的低吼。黑风也低头哼哼着,不安地后退。赵东林意识到大黄和黑风的反常,冲侯大和格日勒图摆摆手。三个人翻身下马,掐着枪猫腰往前一点一点移动,不敢发出响声。借着灌木丛掩护往前摸出去五六百米,山谷拐了个小弯,再往前,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只见山谷里遍地都是石砬子,像一头头狰狞的怪兽。大黄在赵东林身后用嘴扯了一下裤腿,赵东林回头摸摸大黄脑袋,人和狗趴着不动了。赵东林睁大眼睛,仔细地在石砬子中间搜寻,终于,在一块黑色石砬子下面,发现了正趴在那打盹儿的大爪子。这块巨大的石砬子上面遍布苔藓,一年年枯了绿绿了枯,远远看去像泼墨一般,特别显眼。赵东林示意侯大和格日勒图分散开,三个人举枪瞄准,等待机会。由于距离比较远,谁也不敢贸然开枪,他们只有一枪的机会,要是把大爪子惊跑了,再想找到它就会非常困难,得想办法把大爪子引过来。赵东林冲大黄“出、出”两声,发出攻击命令,哪知道大黄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它也怕大爪子。总拖不是事儿,赵东林把心一横,呼啦站了起来,说你们别动,千万有把握了再打,自己一个人端起双管猎一步一步朝着大爪子迎了过去。大爪子眼尖耳朵尖,听到声音扑棱站了起来,看见两百米外的赵东林,低吼一声,闪电一般扑了过来。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大爪子一跃几米远,一股旋风带得沙石乱飞,树叶子沙沙作响,一团黄影眨眼之间就卷了过来。三个人都吓傻了,瞪着眼张着嘴,枪也忘了开,即便想开枪,根本就看不清,摸不着大爪子的影儿。千钧一发之际,大黄汪汪几声,斜刺里一跃而起,迎着大爪子扑了上去,倒把大爪子吓一跳。大爪子速度慢了下来,等看清是一条黄狗,哪会放在眼里,低吼一声,跃起两米多高,扑向大黄。赵东林还在惊愕当中,神智被大黄的叫声唤醒,他知道大黄这是在舍命救主,如果大黄被大爪子扑到,非死即伤。赵东林不敢怠慢,在大爪子跃起的瞬间,瞄准大爪子脑袋啪啪啪连打三枪。

赵东林是在小镇上跟侯大卖虎皮的时候遇到的小鬼子,十来个人,扛着三八大盖从皮货店门前经过,他们刚想出门,一闪身又躲了进去。经常来卖皮货,跟掌柜的熟悉,一打听,原来前阵子小镇上来了几十个日本兵,就住在镇东头王二奎的货栈里,看样子像是长住,听王二奎说,过几天会有叫什么开拓团的要过来。赵东林点点头,跟侯大采买一些生活所需,在马背上托搭好,牵着马回了地窨子。也就在那天后半夜,赵东林乘着月黑风高,摸到小镇东头的货栈,把鬼子哨兵抹了脖子,搞回来一支三八式。又花了五块大洋,偷偷从黑市买副瞄准镜,枪托枪管缠上灰布条子,拾掇好了就在老林子里试了几下,感觉跟连长改装的那把差不多。宝贝得像新媳妇儿,睡觉都要搂着。

鬼子在小镇上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搜了一天,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就开始扩大搜寻范围。三天头儿上,一队小鬼子就搜到了侯大他们住的地方,鸡飞狗跳折腾半天,抢了不少野物,祸害了几个女人,其中,就有侯小兰。当时赵东林领着侯大和格日勒图进山打猎去了,晚上回来才知道信儿。侯小兰寻死觅活,侯大劝不住,急得骑马来找赵东林。赵东林红着眼睛赶过去,见到侯小兰的时候,她缩在炕角还在哭。赵东林说这里不能住了,叫侯大收拾收拾东西,抱着侯小兰一起回了地窨子。侯小兰哭了一夜,赵东林守了一夜,天亮的时候,侯小兰止住哭,定定地望着赵东林,说哥,教我打枪吧。

赵东林担心地窨子不保险,大山里有的是山洞树洞啥的,备上吃喝,一个地方怎么着也能躲个三五天,得留后手。之后的日子里,他就领着侯大和格日勒图专门伏击小鬼子,赵东林的意思,多搞点枪支弹药,将来有大用。每次打伏击,他就猫在树林或灌木丛里,抱着那只改装的三八式,放倒几个鬼子以后拔腿就跑,把其他鬼子引开,然后侯大和格日勒图去缴获,反正是能拿的全给拿上,连裤衩子都给扒了。一次一次地,松本队长望着光屁股尸体气得直八嘎,但是没招,山高林密的,追不上,找不着,只能加强防守,等待大雪到来。

慢慢地,赵东林拉起了十多人的队伍,都是附近的炮手(猎人),熟悉林子大山,打枪都有两把刷子,腿脚也麻溜儿,神出鬼没,山本吃了大亏,折了三十多人,关键还都是光着屁股,很丢脸,对方是谁、多少人、住哪,一问三不知。坂田非常恼火,一连扇了山本几巴掌,就自己带着一个骑兵大队,在入冬的那个雪夜,悄悄进驻小镇,还是住在王二奎的货栈里,准备守株待兔。

兴安岭的雪比别处来得都早,而且是说来就来,猝不及防。晌午头上,赵东林见风轻日高,就领了几个人出去围猎头一天在后山发现的一窝跑栏猪,大大小小能有七八头,准备㸆了猪油熏了猪肉储备过冬,临走的时候安排侯大去小镇卖皮子,采购一些苞米面、黑豆饼和大粒盐啥的,天天人吃马喂,消耗得快,也担心大雪封山以后出门不易,更怕小鬼子捋着雪印子找过来。大本营就扎在打大爪子的时候在黑石砬子后面发现的山洞里,洞口隐蔽,洞内蜿蜒幽深,一条暗河流向后山的峡谷,谁也不知道暗河有多深,有多长,只知道雨季涌进来的河水都能被暗河吞噬掉。侯小兰早就学会了骑马打枪,平日里就跟格日勒图媳妇乌兰图娅一起给老爷们儿们洗衣做饭,闲暇时候采些榛蘑松子山核桃,顺带也能在附近打点山鸡野兔子啥的,闲不住。女人用的小东西眼瞅着快没了,就缠着侯大,非要跟着去。侯大没法儿,领着小兰和两个兄弟,赶上马车去了小镇。

皮货店和杂货店早被王二奎派的人给盯上了,卖了一车的野物皮子,又买了一车七七八八各类物质,自然就引起了怀疑。王二奎得了信儿,领着一个伙计悄悄跟了上去。刚进山里没多久,冷风一吹就变了天,不一会儿,雪片子被风裹着,直往脖子里钻。王二奎冒雪跟了一轱辘就不敢再跟了,他知道这雪下起来会没完没了,万一迷了路或被大雪封了山,小命儿就交代了。风雪打着旋儿,地上很快就铺了没脚的一层,他盯着前面的马车印子,诡异地笑笑,扭头回去了。

侯小兰见雪下得大,担心还没回来的赵东林,就站在洞口往东张望。隐隐地,她听到西面通往小镇的方向传来马的嘶鸣声,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等她在风雪里瞧清楚黑压压的鬼子马队,吓得一激灵,扭头就往洞里跑,边跑边喊,哥,哥啊,鬼子来了,好多人!嗓子都喊岔了音儿。

侯大讲到山洞阻击战的时候神情有点落寞,浑浊的眼睛渐渐蒙上水雾。他突然咳了起来,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胸腔里淤积了粘稠的浓痰,嗓子眼发痒,却怎么都咳不出来。他不停地捶打胸口,青筋暴起的额头上,耷拉着的几缕白头发忽闪忽闪地抖,直到连续喷了几口血。从农场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几个听故事的小孩正围在床边,侯爷侯爷地叫着,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期待。侯大挣扎着坐起来,护士在他后背垫了两个枕头,调整到他感觉舒适为止。侯大惨淡地笑了笑,稀疏的烟熏牙显得特别扎眼。他继续讲赵三枪,讲得很慢,讲累了会仰头歇一会儿,微微眯缝的眼睛里,藏着几十年的往事。他说他兄妹俩和乌兰图娅娘仨被小鬼子堵在山洞里,歪把子和小香瓜(手雷)轰得抬不起头,两个小孩吓得哇哇直哭,还乱跑,乌兰图娅起身拽孩子的时候,胸口、肚子都中了枪,小孩也被炸没了影儿。他跟小兰边打边退,逼到山洞尽头的暗河边,兄妹俩走投无路,一咬牙,手牵手跳了暗河。

后山的那窝跑栏猪明显是想找个窝子准备过冬,山谷凹进去的地方有片桦树林子,灌木丛生,既背风又隐蔽。赵东林领着八个炮手,在离野猪窝一里多地儿的时候下了马,大黄低低喔一声,前面领路,几个人奔着猪窝摸了过去。赵东林安排几个炮手围住正面,领着大黄和格日勒图摸到后山坡上,找好位置以后,在大黄屁股上拍了一下,嘴里“出出”两声,下达攻击命令。大黄汪汪着,很快跑到猪窝边上,冲着林子叫。两头三百多斤的大野猪哼哧哼哧,一左一右冲出林子,准备夹击大黄。大黄非常有经验,一边纠缠一边后退,赵东林和格日勒图瞅准机会,啪啪两枪,一头野猪当时就栽倒不动了,另一头翻滚了几下,还在挣扎,大黄扑上去朝着猪屁股就是一口,野猪被掏了肛,疼得哏儿哏儿叫。其他野猪被惊得四散奔逃,炮手们扣动扳机,啪啪啪,一时间山谷里枪声大作,吓得几只灰狗子钻进了树洞。落雪的时候,八头野猪已经被开膛破肚处理好,猪肉搭在马背上,回来的路上赵东林还在想,这片山窝子不错,背风朝阳,还隐蔽,适合再建个落脚点。

赵东林一行人接近黑石砬子山洞的时候,风雪正急,枪声正密,他不担心老窝被掏,他担心洞里的人。几个人急急卸掉野猪肉,有提双管猎的,有扛老套筒的,拉开阵势,冲着鬼子马队冲了过来。赵东林提着那只改装的三八式,风驰电掣一马当先,只觉风雪在耳旁呼啸,仿佛还有小兰的呼叫。接近有效射程的时候,他啪啪啪一连三枪,马背上掉下三个鬼子。坂田收起指挥刀,伸手从旁边接过三八式狙击枪,瞄准疾驰而来的赵东林。“啪”,就在坂田扣动扳机的刹那,大黄一跃而起,蹦起两米多高,那颗射向主人的子弹,被它用身躯挡住,一个倒翻身,栽倒在地不动了。坂田下达攻击命令,鬼子马队潮水一般迎了过来。赵东林见势不妙,勒住缰绳,拨转马头,领着几个炮手边打边撤,枪声渐渐淹没在风雪之中。

侯爷说他被暗河冲出去老远老远,醒来的时候自己就躺在一个深潭边,妹子侯小兰不知所踪。格日勒图后肩中枪以后落马翻到山沟里捡了一条命,他俩是五天后在黑石砬子洞口遇到的,沿路找了很远很久,只找到了六名炮手的尸体和那把改装的三八式,赵东林却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侯爷说,凭赵三枪的身手和黑风的脚程,鬼子应该伤不到他,侯爷坚信,赵东林一定是参加抗联,打鬼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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