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山上修炼的日子并没哟想象中那么无聊,总有一些未知的事情给生活带来精彩。
我也就这样悠闲的不知过了多少年。
跳跃的灯火越来越亮,整个石室比先前光亮了许多。
我抬起头,有些出神地看着被灯光投在石壁上剪影一样的轮廓,他的轮廓。
“过来坐下吧。”他冲我招招手,指了指他身旁的石凳。
“哦……”我回过神来,赶忙收起自己的目光,抚着微微发烫的脸孔,走过去挨着浮黎坐了下来。
他收拾着棋盘,光滑的棋子一一落进藤编的棋盒,叮当作响。
“你的事怎么样了?”浮黎也不抬地问。
那人一愣:“我?!”
“是啊。”最后一粒白子落进了棋盒,他盖上盒盖,“找到她了吗?”
“呵呵,谈何容易。”那人苦笑,左手一挥,不知从哪里变出两壶酒来,放到棋盘上,“新酿的,尝尝。”
拿过一壶,放到嘴边,未饮便已嗅到熏人欲醉的芬芳。
我吸着鼻子,情不自禁地添了添嘴巴。
“鱼歌!”浮黎轻轻抓住我的手腕,阻止了我即将倒酒入口的行为,“你修行尚浅,不可沾酒。”
“哦。”我失望地应了一声,恋恋不舍地把酒壶放回了原位。
“哈哈,鱼歌?就是你老给我念叨的那个鱼歌?果真是个不错的人儿。”那人伸过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一脸坏笑。
“好了北溟,别再逗鱼歌了。”大概见我被气得脸红脖子粗,他终于开口为我解围。
那是我第一次见这个叫北溟的男子,眼眸清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忧伤和执着。
他一笑,提起酒壶作碰杯状:“我勉为其难地做一次你的知音吧。放心,你终会找到你要找的人。”
“哈哈,承你贵言。我想我肯定能找到她的。”北溟瞬间恢复了常态,顺势将手里的酒壶往前一推。
一声清脆的响动之后,二人各自将手中琼浆一饮而尽。
“对了,正好今日你在此,何不大展笔墨,给鱼歌画一幅人像。”
我先是一愣,然后怯怯高兴。
“黎兄,你不是不知道,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作画了,除非...除非能找到她。”
我一看气氛有点尴尬,连忙上前打圆场:“难得今日相聚,何不喝个痛快?”
看的出来,浮黎和北溟关系很好,听浮黎说他平时最爱酿酒,但最擅长之事竟然是作画,而且善画美人河山,千金万金难求,那画中的美人姿态万千,犹如真人一般。只是他已经封笔多年,好像因为一个人。
“来来来,不醉不归...”
我不时看看他,不时看看那个叫北溟的男人,认真捕捉着他脸上每一个独特的表情,从他只言片语里揣测着他的一切。
淡淡的酒香一直在鼻子里回旋不去,竟有了点晕晕的感觉,眼皮也越来越重,没想到这酒不和也容易醉。
隐隐约约看见浮黎和北溟还在交谈,我还是第一次见浮黎这么尽兴。
终于,我坚持不住,趴在石桌上沉沉睡去。
谁也敌不过时间,放不下想念。
2
一杯白水,九婴努力让自己喝的有滋有味,北溟是九婴的师傅,她看了他所有的山水人像,眼中没有世人皆有的惊诧和赞叹,亦是没有一丝波澜,最让她死心的是,那不是隐忍不是故作的波澜不惊,那是真的不在乎。
画画的功夫,九婴尽得真传。
多年前在外游历时的那场大雪,九婴十五岁,被埋在尸体中全身散发着腥臭,北溟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布满了一层薄霜,不知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他把她带了回去。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九婴。”
“乱世当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
他是名动天下的易容师,医术了得。但是世人所不知的是,他的画功比易容术还要厉害。
易容师没有所谓年龄,就连我也猜不透他活了多少岁。
他换过无数张脸,这些脸只有一个相似点,那就是从来没有表情。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只是记得他那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轻而易举的就可以把一个伤痕累累的部位修复的比先前还要完美。
九婴是一个很想得开的人,也许是被放养惯了,跟着北溟走南闯北从没吃过亏受过委屈。
她最喜欢的就是在北溟作画的时候弹琴,那一首不知名的曲子被弹得惨不忍睹乱七八糟。
北溟起初也不言语,那噪音久了就越发的能把人杀死,导致他们居住的地方必须要方圆五里没有人烟。
北溟会轻轻的放下笔,然后接过琴,慢慢奏一曲清风明月。轻坷就会慢慢的安静下来,看着那唯一真实的手指,看的出神。
九婴从来安静不下来,除了喜欢闹市和打抱不平,最喜欢的就是喊北溟的名字,从来不肯多叫一句师傅。
“北溟,北溟”
“你为什么叫北溟啊”
“北国之北,有海为溟,生于此地,故有此名。”
“北溟快跑。”
九婴紧紧抓住北溟的手,心下一颤,腿上功夫却丝毫不减,但是不一会就被一群家丁模样的人包围。
“你又救了哪个乞丐?又看上了谁家的扇子?又看到了哪个可怜人被欺辱?又看到了谁强抢良家妇女?”
北溟面无表情的说出这样一番话让九婴面色一红,原来他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
“少废话,捡了我家少爷的玉坠不还就算了,居然还给弄坏了,少爷吩咐要带她回去问罪。”
没错,九婴这次做好事反被人咬了一口。
九婴若不是看这么多人自己不占优势,也不会以如此丢人的状态出现在北溟面前,虽然每次自己的烂摊子都是北溟在收场。
她一时间悲愤焦躁,泪眼朦胧:“他他他,他诬陷我。”
北溟抽出被她紧紧攥住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打不赢就会哭鼻子,女孩子也不羞臊。乖乖在我后面不要说话。”
九婴默默地退到了一边,还不忘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她弄坏了你们少爷的玉坠?可否让我看看?”
北溟接过玉坠,举到九婴面前:“你喜欢这坠子?”
“嗯嗯”九婴气鼓鼓的脸摇成了拨浪鼓。
北溟还是面无表情,掌心一攥,玉坠成了粉末,顺手一扬,迷乱了在场所有人的眼。
“那个,府上也许还有些杂事,扰了这位爷的兴致真是抱歉,走,走。”
一群人落荒而逃。
北溟转过头正好对上九婴洋洋得意的鬼脸。
“三十张山水写意。明日我检查。”
九婴的脸凝固然后眉头皱成了几道结。
3
“吃饭吧。”
九婴的眼神立刻放出光芒:“屋后的笋看上去刚好是可以吃了……”
在九婴眼中,师傅的厨艺,就和他的画工和易容,天下第一。
正值豆蔻,九婴越发的好奇师傅的本来面目。
“北溟,我要学易容术。你教我好不好?”
“不好。”
这是北溟第一次如此坚定地拒绝她。
“家师有命,不可外传。”
“但我是你徒弟啊?”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小气鬼。”
三天后,北溟前往北国给那北国公主易容,因为三块拇指大小的胎记刚好长在鼻翼两侧,很是影响美观。
北溟轻而易举的给她去了那印记,她原本的花容月貌顷然遂出,惊动北国上下,而那名叫玉凤的公主在不经意间爱上了北溟,并扬言非他不嫁。
自从玉凤的出现,九婴突然明白,原来北溟除了自己也会对别人人好。
比如为那‘来访’的公主煮一杯热茗,比如给那‘好学’的公主字字句句的逐个解释。也许他对九婴还和往日一样,但是九婴却越发觉得自己受了冷落,但又无可奈何。
她不能像公主那样弹一首让枝头鸟雀驻足的《百鸟朝凤》,不能舞出一曲人间难闻的《霓裳羽衣曲》,不能写出公主那一手娟秀大方的字,不能像公主那样和北溟吟诗作对。
比起来,公主更加适合北溟吧。她不禁黯然神伤,当被窗外的黑暗惊醒之时,月亮已经落下,烛光下她的笔尖杳无墨迹,宣纸上呈现出的是北溟的背影,那是她时常看到的姿态。
她不禁凄凉的一笑,烛蜡不成形,在静谧中,光明和九婴眼中的光亮在一瞬间骤然熄灭。
4
“师傅,我做的。”
九婴灰头土脸的从火灶走出,满眼小星星的端着她做了无数次最好看的一道菜。
北溟看着那黑乎乎的不明物体默默的低下头。
“放着吧。”
“师傅尝尝嘛,我第一次下厨呢,还没吃过。”
九婴拿起筷子要尝,却被北溟轻轻接过去。
北溟慢慢的把那一盘全部吃掉,然后听到九婴的肚子叫了一声。
“好吃吗?”
“恩”
“那我天天做给你吃。”
北溟放下筷子的手一颤。
“好吃的东西不能多吃,还是我来做吧。”
话毕就立刻走去了厨房。
九婴用指尖蘸了一点盘子里的汁液,然后立刻灌了三大杯茶。
屋外传来一阵车马喧鸣,九婴转过身一看,又是那玉凤公主。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每天都能看见玉凤公主,仿佛有北溟的地方都有她。
九婴看见公主下了马车,便走上前去。
“你不要再缠着我的师傅,他不会喜欢你的。
玉凤一愣,随后回唇反击。
“不知是谁缠着谁,他是你师父,你也不要有非分之想。他从没有给你画过画像吧,他可是给我画过,还有他从来没有对你笑过是吧,他可是对我笑过。”
那一句话深深的刺痛了九婴的心,说起来自己还是被他救下,实在不应该有非分之想。
5
半月后,北国皇帝下令北溟迎娶玉凤公主,而他,答应了。
九婴喝了整整一坛北溟自己酿的‘醉无意’,满眼通红的闯进了北溟的房间,扯着他的衣袖痛哭。
“你要娶她了是吗。”
“是”
一句清凉如水寒如冰凌的回,犹如当头一棒,打得她微微眩晕。
“你爱她吗?”
“是”
她不再说话。
那一年,她刚好二十五岁,喜欢了他十年。
她自嘲的一笑,或许,她拥有他的时间太长,连天都嫉妒了吧,是时候离开了吧。
“若我能画一幅绝世山水,你对我笑了,我便留下。若是仍然不能让你动心,我便离开,从此石桥千断,山涛碧月,你爱去的地方都不会有我。”
她的最后一次争取,就是她极具天赋的绘画,她记得北溟曾经说过:“你的画,总是可以走进人的心里。”
“我的画,能不能走进你的心里。”
北溟没有说话,随手提笔。
“你走吧”
三个大字跃然纸上。
她冷冷的笑了三声,随即变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师傅,徒儿学成也该离开了,保重。”
她一把背起包袱,头也不回的离开。
直到策马出了城,她才毫无力气的从马上跌下,也不觉得疼,呆滞了很久,哭的昏天黑地。
良久,她终于明白,世间有一种思绪,无法用言语形容,粗犷而忧伤。
“凤翔天”
“凤翔天”
“……”
回声的千结百绕,而守候的是执着,一如月光下的高原,一抹淡淡痴痴的笑,笑那浮华落尽,月色如洗,笑那悄然而逝,飞花万盏。
6
北溟恭敬的站在那个垂死的老者身旁。
“北溟,为师毕生所学都教授与你,我心愿已了,以后你就好之为之,但是你要记住,生为易容生,生为易容死,你要记住祖制:‘了却容貌,斩断情缘’,从此只为此业而生,不可违背。”
“是,师傅。”
那老者突然一跃而起,执手一点:“这是我毕生功力,记住为师的话,若你动情,不遵祖制,后果就是你爱的那人心腹溃烂而亡。”
这样的场景,就好像梦一般,无时无刻,无影无踪。
易容师的寿命往往是寻常人的一倍,但真实容貌,却是从来不能示人,只有在将死之际,才会显露。
那一刻,他看清了他师傅的面貌,也记下了那个延续百代的诅咒。
北溟云游四海,在一处瘟疫遍布的村子中发现了被大量屠杀的尸体中有一个女娃娃,纵然满身腥臭,可那双眼睛却是晶亮如水纯净无暇的。
北溟一颗心被那目光触动,他那一刻觉得自己的半生太过寂寞。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留意去寻找那诅咒的解法。
后来得知,唯一解法就是,北国的国宝“凤翔天”,那是一只玉簪,只有北国公主才可佩戴。
那个老者告诉他,需要用此玉簪取一滴女子的心头血,而且必须是深爱自己的那个女子,才能破除诅咒。
虽然手段过于毒辣,但他知道,若非如此,他和她便永世不可在一起。
翔凤天落,美人心碎。
7
他抚摸着铜镜中的样子,脑海中出现的,是那个把他那决不允许别人碰的古琴弹得七零八落的傻孩子。
他别扭而不自觉的笑了一下,他想立刻看到她,或许那就是思念吧。
那一天,他在北国皇城城南的客栈里找到了睡着的她,带着她回了家。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九婴。”
“乱世当道,你以后就跟着我吧。”
......
“若我能画一幅绝世山水,你对我笑了,我便留下。若是仍然不能让你动心,我便离开,从此石桥千断,山涛碧月,你爱去的地方都不会有我。”
“九婴。”
“九婴。”
梦中惊醒。
他看着床上熟悉的人皱了皱眉,那人刚好醒来。
“啊,北公子。”
“你是谁?”
她不会这么叫我,北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上前撕了她的假面,看到的却是玉凤。
“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那日九婴姑娘托人来找我,说有事告知,让我去城南的客栈等她,她让我一定要把有一样东西给你,然后,然后,然后我就在这了。”
“什么东西?”
玉凤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寥寥数语。
“了却容貌,斩断情愿,翔凤天落,美人玉碎。”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他忽然感到了无比的恐惧。
然而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那蹩脚的易容术。
他疯狂的跑了出去,地上的人还是保持原先玉凤的模样。
他轻轻的仔细的给她梳洗,却发现她缝在内衬的绢帕:“没有人比我更合适,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只希望在我死去的那一刻你能对我微笑,然后就把我忘记了吧。”
他终于获得了可以爱她的权利,却永远失去了她。
8
可能是在做人做的久了,我讨厌下雨,尤其讨厌雨水溅到脸上的感觉。
在别人,只是一道过眼便消的痕迹,在我,是针扎刀割的疼。
我更讨厌这样离合的故事,我讨厌那种让人心痛的感觉。
北溟一直没有放弃寻找九婴的转世,我也没有。
山头下,泥泞浑浊的水已成了一条蛇形的溪流,枯枝、残叶里外浮动,死气一片。从横溢的水里,有袅袅的白雾腾起。
我漂浮在离地半尺的地方,简单的结界将我笼罩在滴水不沾的世界里。
这个地方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我来得毫不犹豫。
山脚下的远处,有一片喜气洋洋的红,渐渐靠拢。
在这样的天气送嫁,多少有点丧气,但,红色依然是红色,喜事仍旧是喜事,未被老天的不赏脸折去半分光彩。
喜声嘹亮,乐手们摇头晃脑,浑身湿透也忠于职守。
但,太刻意的欢天喜地,总是差强人意。
队伍很长,每个人的脚步都匆忙,簇拥其中的八抬肩璺,银顶皂盖,红纱垂外,富贵堂皇,与四周的荒凉破败格格不入。
今天二月初二,春寒料峭,山间的冷风已经脱离了本质,不像风,像脱缰野马,四下冲撞。轿夫们被一阵猛风吹得倒退几步,轿省摇晃、轿帘翻飞,露出一半眴丽嫁衣。
我看到那双放在膝上、紧紧交握的双手,白皙纤巧,是不见风雨的细嫩。但是,我视线的焦点不止在那双羊脂玉般美丽的手上,也不在那只戴于右腕,无色透明、如水宛转的镯子上,而在那张绝世的脸上,果真鱼画上的人儿一模一样。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从山头跃下,飞舞的衣玦比翅膀更轻盈。
如果山下那群人能看到我,也许会以为看到了误入凡尘的仙子。
可惜,他们看不到。我隐去了身影。
狂风更猛,我搞的鬼。所有人被风雨迷了眼睛。
一片混乱中,我落在轿前,朝轿帘伸出了手......
“九婴,他在等你。”
......
9
我听到了他第一声啼哭。
站在那座破落的客栈外,把那个几经轮回的生命,欣喜地搂在怀里。
一阵刺骨寒风,将老旧的门窗撞得哗哗作响。
呜呜的风声,湮灭了他的声音。
许久之后,风停云开,半弯月亮勉强从黑幕下探出,客栈内四下俱寂。
世界安静了,你们的世界依旧温暖热闹。
我的世界也依旧美好,至少没有人能把我画的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