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梦梦
又是一年金陵雪,覆了这眼前景,却遮不住我心中事。
飞雪纷纷,难掩这园中残破,当年是我执意要搬出这里,如今再回首,却只剩我一人立于这里。
等谁?
谁也不会来。
呼啸的寒风卷起几瓣梅花,我望向芦雪庵的方向,觉得那时候的金陵好像没有这么冷,篝火鹿肉、联句折梅,我甚至还能记起黛玉、湘云还有宝琴抢作嬉笑的场景,这么多年那些人的身影还是会不时出现在我眼前,我嘲笑自己的幼稚,伸手折下一枝红梅,它开得那样好,我却忽然没有了插在发间的兴致。
“二奶奶,你可让我好找,天儿这么冷,快跟我回去罢。”
我转头,看见莺儿急匆匆赶来的身影,我问她:“袭人好些了吗?”
“差点哭得晕死过去,不过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再躺些日子怕是就好了。”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说罢。”
“刚才老爷的家书到了,说二爷他···跟着两个癞头和尚消失了,叫二奶奶别太伤心了。”
轻轻一松手,那枝红梅就落在了雪地里,我转身对莺儿说:“知道了,回去罢。”
雪里埋的是红梅,亦是我的命运。
从我成婚那一刻,我就清楚地知道,我这一生,终究是这样了。
那天袭人在我面前哭得心痛难禁、一时昏厥,我想起了当年我被赐婚的场景,虽得妈妈好言劝慰,可我还是忍不住暗自垂泪。当我顶着大红盖头,忐忑地等着我的相公朝我走来时,我说不清我心里的感受,激动甜蜜与痛苦不甘交织在一起,缠的我喘不过气来,我满怀期待,捏紧手帕,垂眸静静地等待着,可是大红盖头掀起的那一刻,我看见的,是一个疯了的丈夫。
他似乎非常失望,一度想要寻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起坐不能、汤水不进,我虽懊悔也责怪妈妈糊涂,可依然每天照料着他,看着他的睡颜我常常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这么不堪,一个黛玉便把他魂儿勾了去,不愿多瞧我一眼。深夜的风吹得红烛摇曳,我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回了自己的房间。
和宝玉在一起的时光,唯有疲惫,我变得越来越麻木,疲于照料他,疲于应付家里的烂摊子,我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叛逆的想法,唯有那一次——等宝玉哭闹完累得昏睡过去时,我一个人偷偷溜出了贾府,那种害怕又兴奋的心情是我从未体验过的,穿过竹林小道,溪水潺潺,路边海棠花大朵盛开,我想起我曾经咏白海棠时的诗句,几乎是脱口而出。
“这是哪家的姑娘,作得这样好的诗?”温润的声音含笑。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他念着我作的诗,从竹林里缓步走来,飞鸟在我们之间惊起,翅膀划过水面,激起点点涟漪,我那静如止水的心忽然起了微澜,我第一次发现这阳光竟然可以这么好,这天原来没有边界,那少年着一身紫衣,手执书卷,慢慢朝我走来。
而我,正如那受惊的鸟儿,落荒而逃。
从此之后我再未出去过,我早已适应日复一日的生活,也逐渐适应我宝二奶奶的身份,那日的经历好像梦一样不切实际,偶尔看见宝玉穿着紫衣时我会刻意逃避他,我不好意思承认,那个一面之缘的少年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不属于我的情绪,窗外花团锦簇、春光无限好,贾府里连空气里都氤氲着香气,可是我的心,却飞向了高墙之外,那是纯粹干净的空气,那里有兀自生长的花朵,哪怕她们比不得贾府的妖艳。
我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莺儿也不能,后来宝玉精神逐渐正常了起来,可黛玉仍然是我们心上的疤痕,想不得,说不得。他可以和袭人秋纹调笑嬉闹,却独独待我恭敬如宾!那天夜里我一个人卧在矮榻上,看着眼皮子底下忙碌着的丫头们,仿佛看见了我的余生,无忧无惧,不悲不喜。
“二奶奶,这可如何是好?”莺儿递给我那封家书,一脸焦急。
我笑道:“宝玉可真是如愿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可我不能,宝玉,我选择去面对,这是你的家,也是我成长的地方。
众人皆赞她黛玉有情,怎就知道我的绝情!
世人皆叹她黛玉命苦,怎就见得我的圆满!
宝玉,我希望你能够知道,黛玉比我幸福很多,她可以任性,甚至她还有你——我的丈夫。而我,庭院幽深,高墙重重,我甚至不是我自己。
“雪落金陵葬美人···”我听见有人吟唱,再一抬眸,却发现我站在街巷里,小孩呼哧呼哧从我身边跑过,戏台上的美人唱着悲曲,风雪染白了我的发,我听见贾府的佣人高呼“二奶奶”的声音,可我站在那里,听入了迷。
一把油纸伞举过我的头顶,我迷茫抬头,却正对上他清澈的双眸,他依然身着紫衣,修长的指节捏着伞柄,他一开口,连声音都沾染了笑意:“姑娘,是你吗?叫在下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