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麦

翌日，袁姗姗还没睡醒，宝宝醒了，叫着拱着蹬着哭着要下地玩儿。

翟兵睡得比猪还要死，理都不理。袁姗姗没辙，只能跟宝宝一起穿衣起床，抱着他在屋子里寻觅厨房。肚子饿啊。

翟兵妈妈和那个不会笑的姐姐，已经烧好了全家人的早饭。翟兵妈妈笑眯眯地招呼姗姗娘俩说，他大嫂，咱喝点高粱糊糊粥吧，俺寻思着你们稀罕吃这个。噢，粥里俺还煮了两个鸡蛋，一个给宝宝，一个给妞妞儿。

妞妞趔趔趄趄从灶膛的余火光影里跑出来，小脸红扑扑的，似只暖意融融的猫咪咪，煞是赢人可爱。然而，她机敏又生疏地瞟了姗姗两眼，蹭到翟兵妈妈膝前嘀咕：奶奶，俺也要吃弟弟那个鸡蛋。

翟兵妈妈用一只掉了几处漆的小花铁瓷碗接着，从一锅稀稀红红的高粱糊糊粥里打捞起另一颗蛋，撮起嘴巴吹了吹，弯腰说，俺妞妞有，拿好，吃去吧。

宝宝见到妞妞兴奋的手舞足蹈，丢下自己的鸡蛋碗，摇摇摆摆扑过去抱住妞妞，姐姐，姐姐地又亲又叫。不料妞妞却两眼一翻，鼓着嘴气呼呼地说，俺不跟你玩。俺爹老是抱你不抱俺。

袁姗姗笑着说，妈，妞妞咋总管翟兵叫爹？我们那边该叫大舅。

翟兵母亲一愣，突然慌慌张张地叫，芦花儿，快把妞妞抱走，甭在这边闹人。

袁姗姗的心房似乎遭遇了地震，卡啦一声一边坍塌一边吱吱嘎嘎碎裂，惶然嘀咕，翟兵说，娃想叫啥就叫啥，我本也没当回事儿。可翟兵妈妈这个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还有，既然妞妞妈是翟兵的姐，那婆婆怎么叫她芦花儿？她不是应该叫翟花儿或者翟草儿吗？

嫂子，你被俺侄子吵得睡不了懒觉了吧！翟家二儿子对这个大嫂倒有几分亲热和尊重。笑嘻嘻地问候了嫂子，转头跟他妈道了早后，又回头对袁姗姗说，嫂子，俺吃过早饭，带俺侄子去俺对象家里玩半晌。嫂子你再陪俺哥去睡个回笼觉呗。天怪冷的，咱家又没空调。你怕是不习惯呢。

袁姗姗心里暖暖的答应着，吸溜吸溜陪着喝稀粥就着一大瓷碗炒过的生咸菜，倒也觉得挺香挺可口。袁姗姗喝完一碗说，饱了，你们慢吃。翟兵妈妈从自己的大碗里抬起头，让她再喝一碗。说吃这么一点，回头一泡尿一尿，肚里闹饥荒，身上就冷。当着小叔子的面尿啊尿的，袁姗姗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头笑笑说，饱了。回头饿了再吃。翟建你可吃饱了。妈你帮我照看一下宝宝，我去屋里给他拿件长羽绒大衣来，外头冷，回头别冻感冒了。

袁姗姗给宝宝穿好大衣，系上围巾，戴上帽子手套，看着小家伙俨然一只大粽子似的她才放心。于是拿了一包尿不湿给翟建带着，叮嘱了几句，看他们出门后。自己就回到昨晚睡觉的屋里。

翟兵还在呼呼睡，她正纠结要不要脱了衣服再钻进被窝补个觉。忽然感觉小腹一阵隐隐的痛，身子像浸在冰窟窿一样冷。是要感冒了还是？没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再仔细一想，是了，这个月大姨妈要光临了。怪不得这两天心烦气大，昨晚又感觉累到不行。原来是“它”老人家在作祟。

自己从家里出门的时候急火攻心，完全忘了大姨妈这一茬，竟忘了带相关用品。这人生地不熟，上哪去买呢？天冷，真怕出门！可是他妈肯定没有，她姐……唉，算了吧。跟我有仇似的，不说不笑不打招呼，怪怪的。得，我还是去买吧。想到这里，袁姗姗鼓足勇气，戴上手套裹上围巾就要出门。可一想，得跟婆婆交代一声。于是跑到西边的厨房，说，妈，这边有超市么？我要买点东西。女人用的东西。

翟兵妈妈说，俺们这个小村哪里来的超市哟。就村东头有个小卖部，你去看看。噢，你买啥？

姗姗做贼似地小声说，卫生巾。

啥？

就是女人那个来了用的东西。

啊哟，有钱人真是讲究。俺们就用卫生带折点草纸对付了一辈子。

姗姗说，我还是去买吧

婆婆连忙说，哎，那你等等，俺寻思寻思家里缺点啥……你给带回来。噢，盐快没了，你给买两袋。还有各屋的草纸只怕也没了。你给芦花就买那个袋袋装的白白的卫生纸。俺们就买那种一捆一捆的黄草纸就中。姗姗一一在心里记下，问还有啥么？

婆婆笑说，要说也没啥了，你要有孝心就顺道给你公公带一条烟吧。俺老头也不讲究，买最贱的黄红梅就中。

姗姗顺着蜿蜒的土路，穿过一片麦田和油菜地，看见不远处稍寛的一条土路边上竖着两间房子，说是房子，其实就跟工友宿舍差不多，简简单单遮风挡雨的大盒子。她走过去，一堆一堆货物中间，站着一个黑黑、矮矮、胖胖，一脸笑的老板娘。姗姗说了要买的东西，胖胖的老板娘说，俺没见过你啊。你是谁家的？

姗姗说，翟家。

老板娘上上下打量了两回，说，噢，你是翟家嘛人？

我是他们家大小子翟兵的……呃……媳妇儿。姗姗尽量用她们的方言说

啥？翟兵家的？翟兵的婆娘是芦花儿，我认得。老板娘的笑意变成怀疑。

芦花……是翟兵的……老婆？姗姗瞪大眼睛呐呐。

是啊。虽说没扯证，可那娃不都四五岁了么？法律上承认了呀。

他俩为啥没扯证？姗姗的声音有些发抖。像小卖部墙角被北风吹动的芦苇。

哟。这话说起来有点长咧。你回去可别说我给你说的哈。这芦花小时候是随她爹从河南来俺们村逃荒的。后来她爹到别处去了，就给她扔这儿了。二十几年前，谁家都不富裕，尤其我们这儿，你知道的。谁家要个小姑娘呢？多亏翟家老头心善，给领回去了。他们家不是哥仨么？芦花就跟小妈似的照看孩子。别看翟家现在有楼房，一老早也穷，房子破得跟猪圈似的。后来翟兵渐渐大了，没钱说媳妇儿，他妈就让他跟芦花好。翟兵不同意……

翟兵为啥不同意？

这芦花比翟兵大5岁咧，又不识字儿。翟兵好歹上到初中咧，在咱这也算文化人。可嫌弃有啥用呢，眼看自个年龄大了，又没钱娶媳妇儿。后来两个人就在一块儿了呗，简单办了几桌酒席，就算结婚了。这几年翟兵出去混了，好像是赚大钱了，这不……哎，来了。

老板娘滔滔不绝、意犹未尽之际，门外有人喊，老板娘，给俺来包大前门。

老伴娘一边答应一边麻利地抽出一只红马甲袋，捏起三个指头接一口吐沫，拈开袋口，给姗姗把东西归置好，接过一张一百揣进兜里，找了一张皱巴巴的十元和一张半新的五元，就抛下她不管了。姗姗有心呆一会，再打听点啥，可买烟的也是个熟客，两个人呱呱呱呱又唠上了，一时半会停不了。

姗姗踟踟蹰蹰，低头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芦花是翟兵的老婆……这就对了。怪不得她自打第一眼看到自己起到现在都没笑过，也没说一句话，那是她恨我。妞妞是翟兵的娃，所以童言无忌，她喊翟兵爹。芦花不是翟兵的亲姐，翟兵倒给儿子宝宝制造了个亲姐。翟兵一次又一次撇下她，回徐州……一切都有了答案。可是，她既然有老婆有女儿，为啥当初在网上要骗我呢？

风吹在身上，袁姗姗越发觉得冷。她双臂抱紧自己瑟瑟抖着，放眼四望，大片的麦田，零落的村庄和稀疏的枯树，自己仿佛站在荒凉的沙漠上，空旷而孤独。她惊惧 、害怕、心殇。忽然想起初中学过的一句古诗“斯人独钓寒江雪”，禁不住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眼泪哗哗在脸上滚着，掏出手机给她妈打电话……

听到秦晓琴的声音，她止不住哭出声来，把听到的事情投诉给手机话筒哽咽，妈，翟兵……狗日的……他有老婆，就是他那个姐。他是骗子，他和他妈都是骗子。我摊上事了，我们摊上大事了……什么？我现在回来可以。可宝宝被他弟弟带出去玩儿了，我不能丢下宝宝。就算宝宝在，我若跟他们闹起来，他肯定不让我带走宝宝……嗯，好的，妈。我先忍着。装作什么都不晓得，过完初二就回来。今天晚上你就给翟兵打电话，说你们想宝宝了，让我们初三中午必须回家。妈，我想死的心都有了。我想把他们家房子烧了，把他们杀死，然后跟他们同归于尽。可是，我得为宝宝活着……呜呜呜……妈……嗯……我晓得，你放心吧。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你跟爸好好的，我和宝宝不能没有你们。

袁姗姗挂了电话，又呆坐了一会，抬起胳膊肘，用羽绒服袖子擦干眼泪，往翟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