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楚图南见张大鹏说了一半,忽地转过话题,必是有事瞒着。海老大、张大鹏以至方小七等人,虽说经过昨天一战对自己多了不少信任,但显然仍不能尽言所知。这船上必然还藏着什么东西,自己并不知道。
他知道再追问张大鹏也不会说,就随便问道,“我听说这些倭人已不少时候未曾犯边了,怎地又冒出来这么多?”
张大鹏哼了一声,“你们远在辽东,离海远,怎么知道?这些倭人从来就没断了骚扰,只不过有时声势大,有时小些,忽南忽北罢了。最可恶的就是朝廷官军,空有许多人马,却不想法去平这些倭贼,却处处与我们作对,一定要将我们杀尽才高兴么?”
楚图南这些年带兵,多在内陆作战,只知兵部报称,倭人已近除尽,不成气候,真不知沿海仍有多股倭人为患。
他一皱眉,心道,“这些倭人如此可恶,岂非是朝廷大患,兵部怎地不用兵剿灭?”
他正色道,“张兄弟,你可知一共有多少股倭人,大约情形如何?”
张大鹏想了一阵,才道,“若说一共有多少,我也说不上来。不过,从辽海向南千里,沿海只怕都不少。只不过,这股来夺我们虾岛的倭贼估摸有千八百人,算是很大一股了。其他的,大大小小,我料总有三、五十股吧。”
楚图南一惊,“有这么多?”朝廷中人、兵部是真不知,还是故作不知?若说数十股大小倭贼不时对海岸进扰,也算大事了。
他心道,“他日回京,必要将此事禀报与东平王,想出个妥善之策才好。”
他心中有所思,脸上却不敢露出来,只道,“我们长生教远在永兴城,当真不知这些事。”
张大鹏呸了一声,“他娘的,朝廷不让我们活,倭贼又来捣乱。总是这么着,海上也混不下去了。”
楚图南问道,“张兄弟一直混在海上么?”
张大鹏摇摇头,“谁生下来就做这没本钱的生意?我家当年是渔户,本来过得去,只是赋税越来越多,加了练饷,又加北饷,还有船赋、渔赋、丁赋。我们打十斤鱼,有八斤半交给朝廷,哪还活得下去?说不得了,只能到海上做这个,还落得个逍遥快活。嘿嘿,纪当家,你们不也是如此么?否则长生教为何能振臂一呼,聚得几万教众?”
这话正触到楚图南心坎上。是啊,为何长生教振臂一呼,能聚起数万教众?难道这些小民不知造反是杀头灭门的事么?
听说长生教李教主最先传教时专找贫困人家,特别是那些有病求不起医的。那些贫苦人听说长生教能教人不须看病便能自愈,不信也要试试了。过了些年,在永兴城左近,便有不少穷人都信了这教。
待到后来,有些生活过得去的小户人家,也信了长生教编出来的“如意长转,自得长生”之类鬼话。究竟是长生教骗了众人,还是朝廷逼反了教众,也真难说得清了。
想到此节,他笑了笑,“是啊,辽东本是富足宝地,这些年也让人活不下去了。”
他嘴上如此说,心中却一阵难过。自己从军十几年,渴饮刀头血,睡卧马鞍上,看到的却是国政日非,烽烟四起。升斗小民,若能有一饭裹腹,谁能铤而走险,对抗朝廷?
放眼望去,四周十几艘船上的只怕多是张大鹏这样的出身。他说得是,朝廷不剿倭贼,却对他们步步进逼,最终逼得你攻我夺,尸横无数,又是为了什么呢?自己此行来平海贼,可是以王师伐无道么?
张大鹏见他脸色不好,问道,“纪当家,你可是乘船太久,有些不舒服么?”
楚图南忙道,“不是,不是,想是早上未用饭,腹中空了。”
张大鹏笑起来,“纪当家,看你说话文绉绉的,身手又如此了得,当年家中定不是象我们这样穷哈哈的,想必没怎么挨过饿吧?”
楚图南脸上微微一红。自己这半生,虽戎马倥偬,刀头舔血,但除战事繁忙时,还真未曾挨过饿。本来,自己一直以为,以平民子弟出身,一刀一枪凭真本事挣来功名,便算至为不易了。但从未想到,能吃得饱饭,对不少人来说也是一种奢求。
他不禁又想起四皇子与赵冷在北苑围场的对话。若真能整顿乾坤,让普天下小民百姓都能丰衣足食,谁坐在那最高的位子上又有什么相干呢?
张大鹏见他脸色仍阴睛不定,拉了他一把,“纪当家,下舱去吧。我就叫方小七送饭给你。反正我们也要用饭了。”
楚图南哦了一声,“不必单给我送了。我跟兄弟们一起用饭吧。”
张大鹏倒也爽快,点头道,“那好!随我来吧。”
楚图南随他走过自己住的那一层,再向下一层,到了中舱。二人转了两转,到了一个大舱室。已有不少人聚在那里,见张大鹏进来,纷纷起身打招呼。
张大鹏带楚图南来到一张大桌旁,又招呼方小七几个人过来坐。
他们才坐定,午饭便端了上来。每人都是两张干饼、一大碗玉米糊,外加一块咸菜。
楚图南一皱眉,“方小七,这几日我吃的有鱼有肉,你们每日就吃这个么?”
张大鹏呵呵一笑,“纪当家,你是客人,自然不同。我们兄弟,能天天有这个吃到饱,就是天堂了。”
方小七也道,“纪当家,若不是一会儿要与倭贼们打仗,我们晌午是不吃饭的。”
楚图南抬头去看,见满屋人都大吃大嚼,酣畅淋漓。他半生征战,死人见得多了,自己杀的人也不知凡几,但此时心中却不由软了一下。
这些海贼,哪象自己赴任神皇渡时想的那样穷凶极恶?人,不过都一样,又有什么区别?吃得饱便是天堂,你死我活地争些什么呢?这道理只怕并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若不来此,能知道么?
他不再言语,低头将干饼撕了,泡在玉米糊中,也就着咸菜闷声吃起来。
张大鹏三口两下就将两张饼吞进肚去,又唏里呼噜将一碗糊糊喝个底掉。他拍拍肚子,站起来大声道,“兄弟们,都吃饱了,一会儿干他娘个倭贼。这一战打赢了,拿回老家,晚上每人加一张饼,再多一条鱼。”
众人大多吃完了,听他如此说,登时欢声雷动。
张大鹏一抹嘴,“纪当家,吃完了就走吧。快到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