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红旗十号院 第一章

在北京北五环的厢红旗,那里群聚着好几个大院子,它们按照编号依次绕山排开,院子里有大大小小的楼房,新的旧的,还有大大小小的平房,灰的白的,在高龄大树的簇拥中倒不显眼。李泰安每天骑着自行车,从九号院到十号院上班,不到五分钟的路程,其实步行就可以,但泰安认为骑车才有脱离九号院上下班的感觉。

十号院有高楼还有矮楼,泰安的梦想是高楼,但现实却是矮楼,就是那居委会的两层小灰楼,楼矮楼梯也矮,看准了楼梯上裸露出的钢筋条,轻轻垫上几步就到了办公室。晨光从糊里糊涂的窗户外面照进来,又透过大妈们茶色的大水杯,映在掉漆的桌面上,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带上陈旧的味道。大妈们闲来无事,翘着腿,讨论着恰恰瓜子新出的蜂蜜味儿的好吃,还是山核桃味儿的好吃,偶尔收个费、开个证明什么的倒不用劳驾泰安,一旦有个超过一页纸的材料,她们就要抓一把瓜子,卧在泰安的桌子上,陪着油腻的笑脸,说:泰安,你是高等大学出来的,文笔好,帮你婶弄一下。泰安并不觉得烦,这些大妈平时对着群众的脸色就跟性冷淡一样,到了他这就跟性高潮一样,这样的差异,让他心里有别样的快感和成就感。他的文笔的确快,四五分钟便成弄成一篇小材料,打印出来后交到大妈的手中,然后翘着腿,边磕着瓜子,边听着大妈们嚎丧一般的赞叹:“啊!这泰安啊就是了不得,在我们这小池子里太受委屈了,你们说是不?”其他大妈头点得鸡啄米一样,然后蜂拥着到居委会主任那邀功去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泰安一个人,他抬头望了一眼这个几十年不曾更换过办公用具的办公室,自己的桌面天天盯着,实在看不下去,才铺了一层报纸,显得整洁一点。他又嗅了嗅空气里纸张发酵的霉酸味,以及大妈们身上留下劣质雪花膏的味道,觉得再工作两年,自己的胳膊、腿以及那个引以为傲的脑袋就要在这环境里腐朽成老古董了。

居委会主任拿着材料,在一群大妈的尾随下,进了办公室,用手指头戳着,哗哗作响,说:“我说泰安啊,你这材料虽然还凑合,但是跟我们居委会的实际联系的还不够紧密,你多向大妈们请教请教,问问这个情况究竟是什么?”很明显,主任一直对一年前刚刚来到居委会的泰安还耿耿于怀,那时候,他心高气傲,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后来在大妈们的规劝下,才慢慢收敛了些,在这女人堆里,将尾巴和鸡巴一同夹在了裤裆底下。此时的泰安,已经学会了怒不形于色,脸上挤出笑来,弓着身子说是是是。

“泰安呢?”门口突然传来年轻女人前音清脆、尾音绵软的呼唤。

大妈们又组团拥到了门口,上下打量着这位姑娘,尽管天天都会看到她,但她们像是给自己家儿子挑媳妇一样,怎么看都看不够,叨唠着:“小雪又来看泰安啦?今天又瘦啦!这腰和我年轻那会儿一样啊!脸上能挤出水一样哩!这双腿真直溜!”江雪很懂礼貌地跟大妈们一一打完招呼,才穿过人群走到泰安跟前。

泰安问:“你今天又早退啦?”

“没有啦,我去门口取个快递,顺便过来看看你在忙什么?”

拿起桌上的材料,江雪问:“这是你写的?”

“对,刚才还被主任痛批了一顿,还得再改。”

江雪皱了眉头,更感兴趣了,又认真地看了两遍材料,说:“这样好的材料还要再改,你们主任行不行啊?”

泰安慌忙左顾右看,将食指竖在唇前,说:“我们出去说,可别被她听到。”

“好,我给你五分钟时间把材料改完,我在机关食堂门口等你。”

江雪哼着小曲儿走了下去。

泰安边修改材料,大妈走到跟前,小声说:“泰安,啥时候结婚记得邀请我们参加婚礼啊。”

“婚礼?什么婚礼?”

“别跟婶这装糊涂了,这小雪天天往我们这办公室跑,还说取快递顺便来看你,谁都看得出来,她就是来看你的。”

“哪有的事?现在年轻人都从网上买东西,哪像你们,都跟新时代脱节啦。”

改完材料,泰安拔腿跑了出去。

“这么快就改完啦?才不到三分钟。”

“怕你等久了,怪不好意思的。”

“我看得出来,这些大妈们都挺喜欢你的,包括你们那个主任,批评你说明看重你。”

“我看你跟她们也都挺熟的了,要不你也来我们这?”

“哼,我才不呢。对了,有了你,她们是不是更闲啦?满屋子都是瓜子味儿。”

“可不嘛,她们现在除了动动手盖盖章收收钱,脑袋都快生锈了,这里百分之九十的材料都是我写的。我打算过几年,把我在这的工作经历写成长篇纪实文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七个中年熟妇和一个青年小伙的热烈故事。按照现在网民的重口味,肯定能火。”

“这个我相信,曾经在校园论坛文学板块叱咤风云的苏格拉没有底,敢把校长发表的诗歌批的一无是处的也只有你了,写个网红文学不算什么。但你不会真想靠写网红小说过一辈子吧?你别忘了,咱们学的可是林业科学研究,又不是文学。”

“我也没有办法,本来是研究院机关点名要的我,谁知道分来分去,最后分到了研究院的居委会。我还挺幸运,还没把我分到小卖部天天摊煎饼果子呢。”

江雪笑出了酒窝。

“我妈说了,这好得也是吃公粮的地方,呆一辈子啥也不用愁。再说了,我可是这里自1967年以来分配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还是重点大学的。”

“你还挺满足,你学的专业又不是街坊邻居事务管理,你为什么没找研究院的领导说说你的情况?”

“我找了啊,我还特地写了一封自荐信,但是领导看了一眼,笑了笑,说最近紧锣密鼓搞学习教育,让我回去等等。再后来,就没信了,我也不好厚着脸皮再问。”

“那你肯定没找到对的领导。”

“不是没找到对的领导,是,是我家根本就没认识他们的人。”

“要不,要不我帮你找领导吧。”

“你?你一个小姑娘家家,你能认识什么领导。行了,快回去上班吧,我也要回去了,大妈们找不到我,得急出腰椎间盘突出。”

说完,泰安加快了步子,消失在树荫底下。江雪低声自言自语:“竟敢小瞧我!”

今天是周末,下班早了些,泰安穿过十号院的围墙,又进到九号院的围墙,在院子最里头的一排老房子中间歪歪扭扭地骑着车,邻居们都热情地向他问好,倒不是因为看得起他,而是因为他在居委会工作,万一遇到个鸡毛蒜皮的麻烦事儿,也好找他帮忙。骑到隔壁的张大叔家门口,被叫下了车。张大叔正训斥着他那不争气的儿子:“你看看你,什么时候能像泰安一样好好学习,考上重点大学,我们脸上才有光呢!”转身,他又变了个热情的脸,说:“泰安,你帮着给看看作文,给他指导指导。”因为明白远亲戚不如近邻居好使的道理,有一次冬夜,父亲喝醉了酒差点坐门口冻死,还是张大叔帮着抬回了家。泰安很乐意地把车停好,给张大叔的儿子辅导起功课。

正说着,哐当一声,一张凳子从自家的窗户口飞了出来,玻璃碎了一地。泰安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动静,当做没听到,弟弟泰山叼着根烟,大摇大摆地从自己面前走了出去。紧随其后的是父亲,老李操起菜刀,站在岔路口骂道:“你个畜生!你他妈别再回来,坐牢去吧!你就死在牢里吧!”

泰山往回看了一眼,折了回来,将泰安的自行车骑了出去。泰安的母亲拦住了老李,骂着他:“你个老东西!碎玻璃茬子都够铺你棺材底了!快回去,别丢你臭逼脸了!都不怕邻居们笑话的!”

“笑话就笑话!这畜生在,还怕别人笑话吗?”

“泰山这德性,怪谁啊,不怪你怪谁啊,整天喝酒耍威风跟谁学的啊?要都像泰安一样,那真是祖坟上放烟花,出彩了!”

泰安强忍住心中的羞怒,强制自己镇定地看着作文本,声音颤抖地讲解着写作方法,回头望了一眼玻璃窗上的窟窿,又冷漠地转了过来。

泰山骑着车,比他哥哥要快得多,野得多,摇摇晃晃快要撞到在地上玩耍的孩子。辛亏孩子他妈眼疾手快,才躲避了危险,一边愤怒地骂着:“你个兔崽子,怎么不看着点,知道那是谁吗?那是李家老三,混着呢!以后看到他就跑,知道吗!”

自行车在他俩跟前打了个转,差点碰上,孩子他妈飞着吐沫星子,说:“哎呀,连我你都要撞啊!来撞啊!把你和你姐姐哥哥卖了都赔不起!”

泰山吐了一口痰,转身又飞快地骑走了。

身后依旧骂着:“你看看,还是人吗?畜生!”

老李和媳妇在屋子里争吵着,因为窗户破了个窟窿,声音传出去很远。泰安走进家门,无力地将门帘和窗帘拉上。老李对他说:“你有空管管你这个畜生弟弟,再不管就要被枪毙啦!”泰安没有回答,低头钻进自己的卧室,也是他姐姐和他弟弟的卧室,一间七八平米的房间,摆了两张双人床。他将身子抵靠在门上,捂起耳朵,无奈地心想:这就是我的家,一个快要支离破碎的家,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傍晚的香山云蒸霞蔚,在苍茫中显出妩媚来。泰安的姐姐,泰妍,在这里教养身瑜伽,只要不下雨不刮风,都要从九号院坐公交车,到山腰的一处凉亭下教瑜伽,常常引来游客驻足,观赏她曼妙的肢体表达。虽然挣钱不多,但泰妍热爱青春,热爱被瞩目的感觉,也热爱瑜伽带给自己的平静,让她可以忘记家里的嘈杂。

初秋有了寒意,叶子渐渐染红,石头上慢慢蒙上了一层细密的露水。因为今天的课程内容比较多,等教完所有课程,天色已经昏暗,盘坐了许久,泰妍需要比平时更要费力些才能直立起来,她用手握住石头的边沿想要站起来,却滑了出去,整个身子跟着翻了过去,幸亏反应的快,她才能抓住石头旁边的灌木,根系从泥土中撕裂的声音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那些上课的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无所适从。泰妍快要急出泪来,喊道:“救命呐!我没自杀,我没自杀,我还没活够呐!”

就在灌木咔嚓一声整个断裂的瞬间,一双温暖厚实有力的大手攥住了手腕,泰妍抬头去看,那是一个肩膀宽厚,五官立体的男人,声音深沉:“别怕,你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成功脱离危险后,泰妍感觉到了自己的狼狈,连忙收拾起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旁边的游客忍不住鼓起掌来,为这位男子的英勇行为点赞。

“这又不是泰山,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不用强调自己不是自杀,你这么漂亮的女孩,怎么会是自杀呢,肯定会有人来救的。”

泰妍捂起嘴笑着,说:“不管怎么说,非常感谢您!”

“不用谢,你身上有没有受伤?”

“没事的,有也只是一些擦伤。”

“那跟我一起下山吧,我车上有云南白药。走!我们走快一点,越早治疗越好。”

说完,男子往前迈着轻快的步子,却忘了泰妍还在身后,他回过头来,泰妍正扶着腿。

“我走不快了,天快黑了,你别管我了,快下山吧。”

男子背对着泰妍,弯下身子,说:“来,上来!我背你下去。”

泰妍犹豫着,说:“这不太好吧?”

“嗨,没事,我自己的山寨离这远着呢,做不了压寨夫人。”

“那好吧,辛苦你了。”

到了山脚下,男人已经气喘吁吁,脸上冒着汗珠,泰妍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他。这时,一辆车打着灯,到了跟前。

“阿勉,快把车上的云南白药拿出来。”

司机下了车,泰妍才认出是厢红旗一起长大的阿勉,说:“阿勉,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

阿勉也认出了泰妍,说:“泰妍,今天下课这么晚?”

“别说这事,你不是跟我爸妈吹,你给一个老总开车吗?”

男子笑了笑,催阿勉快去拿药。

泰妍坐到了车上,男子和阿勉小心翼翼地帮她治疗伤口。泰妍说:“我叫泰妍,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子说:“哦,我叫王强东,你就叫我强东吧。”

车将泰妍送到了厢红旗九号院门口,强东又让阿勉将车开到泰妍家门口,泰妍执意不肯,在门口便下了车,跟他们两人告别。

近几年的相处,让强东和阿勉变成了好哥们,阿勉见证了强东是如何从谷底煎熬着腾跃而起,多少有点患难兄弟的意思。车驶上了高速,强东跟阿勉谈起了山上的事,说:“原来你跟她认识,你知道吗?这姑娘很有意思,救命的时候还强调自己不是自杀,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哪是好笑,她那是单纯,深怕其他人认为她思想复杂闹着轻生。不过她那会儿看你的眼神倒是有点复杂,带着点意思,要不我再给你撮合撮合?”

“去去去!人家还是小姑娘呢,再说了,她像香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一样,怎么会看得上我这个老腊肉。别开玩笑了。”

“谁跟你开玩笑了,我是说认真的,除非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天虞。”

“别扯那没用的,好好开你的车。”

“她来北京了。”

“你怎么知道?”

“她上午让我接了机,让我转告你,你说她怎么这么有手段啊。”

“对了,今天几号了?”

“十月十号。”

“你先陪我去趟西单,我给球球挑几个生日礼物寄过去。”

泰妍一瘸一拐地走着,碰见了在公用水池洗衣服的苗苗。苗苗擦干双手,扶着泰妍,说:“怎么了?在哪摔到了?”泰妍却只是笑。

“你怎么还笑了?”

“来,你到我家,我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

“什么事啊,摔伤了还把你高兴成这样。”

正要往家走去,一个大妈对苗苗喊着:“苗苗,你快回家吧,你家老二打老三啦!正哇哇哭呢。”

“那,那你快回去吧,回头我再跟你说。”

苗苗露出了厌烦的表情,跺了一脚,匆匆往回赶。

她家的位置在泰妍家再往西头的那一侧,也是一排灰色平房。进门后,老二和老三都在床上哭得厉害,苗苗一会儿安抚老二,一会儿安抚老三,她们哭得更凶了。一会儿,那个母老虎脾气的妈妈就要回来了,苗苗气急败坏,说:“哭哭哭!在学校哭,回家也哭,除了哭你们两个还会什么!天天不让人省心!”

果不其然,门一下子推开了,苗苗妈进来了,对着老二和老三一顿数落,对苗苗说:“连自己的妹妹都哄不好,你还会哄谁!当的什么烂幼儿老师!怎么这么笨呢!”

苗苗摔下手中的洗衣盆,说:“我是笨!当初谁让我上的幼教!直接让我家里蹲,还省钱了。”

说完,苗苗跑了出去,身后妈妈的声调更高了,却在夜色里稀释着,听不见,心不烦。

泰妍终于挪到了家门,门口的玻璃碴子已经打扫完了,老俩口的气也消了。老李背着手不知道跑哪散心去了,妈妈正热着饭菜。泰安听说苗苗家里又闹了,连忙赶去。泰妍一边吃饭,妈妈一边和她说话。

“你说你,怎么还受伤了,幸亏就是皮外伤,要不然又得花个大几千。”

“妈,你放心吧,死不了。”

“对了,上次裴阿姨介绍的那个对象,你去看了吗?人家可等着你消息呢。”

“我天天上课,哪有时间,回头再说吧。”

“我看也是,那人天天加班熬夜,见不到个人影,才只是个科级干部,未老先衰了都,像我家泰妍这模样,这身材,起码找个处级干部。你说这初级干部是不是年纪都挺大了?”

“这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国家干部。”

“咦,我说你个傻丫头,你都虚岁27了,自己整天还傻乎乎不觉紧呢,你不是说有很多成功人士到香山上去找什么邂逅吗?”

“人家都是高层次的精英人物,都要找漂亮的,我这哪够得上。”

“谁说你够不上,你怎么够不上了,又年轻又漂亮,身材又好,条件又好,我要是公司老总,一眼就从香山的人堆里找到你。”

“妈,你别胡说了行吗?哪有那么好啊。就我家这两个双人床,条件好哪了?”

“咱家是不好,咱就得找个条件好的,你怎么这么没自信呢,你一天天的,就知道上山教那什么瑜伽,快成仙了,怎么找到好对象。”

“你有自信?你有自信怎么不找个处级干部,找我爸干嘛?”

“我跟你说,要不是我腿脚不利索,我像到当铺一样把自己当给你爸这个修锁的吗?”

泰安在研究院门口的长椅上找到了苗苗,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怎么坐在这里,多冷。”泰安将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

“想在外面安静一会儿,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自己的地方,不用忍受那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最多五年,五年我就能分到自己的房子,二居室,到时候我天天下班到家吃你做的饭,好不好?”

“好,我每天都给你做你爱吃的。”

他们依偎在一起,畅想着美好甜蜜的未来,泰安将鼻息贴近苗苗的脸颊,苗苗将嘴唇抬了起来。

这时,一个臃肿的黑影闪了出来,叉着腰,说:“苗苗!你跟谁在这呢?”

走到路灯下,她看清是泰安,语气立马又变了:“原来是泰安啊,没事没事,你们聊,我就是喊苗苗回家吃饭,你吃过了吗?泰安?今天家里做了红烧排骨,你也爱吃的。”

“阿姨,我吃过了,苗苗,回家吃饭吧,我也该回去了。”

“不妨碍你们,苗苗午饭吃的晚,也不饿,你们好好聊天,我走,我走。”

说完,苗苗妈像老鼠一样没了踪影。

在富丽堂皇的酒店接待厅,王强东心神不安地坐着,不停地搓冰凉的双手,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演绎着和天虞再次见面的样子,他该如何呼吸?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该用怎样柔情的眼神望着这个女人?

没等他想好一切,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上,他回头望去,果然是天虞,她穿着一袭酒红色长裙,嘴唇抹成湿润闪亮的西柚色,踩着轻巧的步子走到跟前。东强僵硬地直起身来,眼神追随她的眼睛一直到天虞坐下。

他不由自主地说:“你越来越漂亮了。”

天虞将一条腿抬起,放到另一条腿上,裙边翻动,白花花闪现了一下又藏了起来,她笑了笑,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你在意吗?”

“你一直是我最在乎的男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强东的脑袋里一下子胀满了曾经的过往,呼吸急促,心脏蹦蹦乱跳,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却洒在了衣服上。

“你慢点喝,怎么还跟当初第一次见我一样。”

镇定下来后,强东说:“听说,你跟那个日本社长离婚了?”

天虞叹了一口气,说:“离了半年了。”

“为什么?”

“他不行了呗,这你还用问。”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是你找我的,你想清楚了。当然,你是我爱的男人,从前,现在,以后,都爱的男人。听阿勉说,你一直都一个人啊,离婚都四年了,王强东,你也太让我失望了,你不会到现在还没忘记我吧?”

“天虞,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我,我一直...”

“天虞,原来你在这啊。”这是一个操着港腔的男人的声音。

天虞站了起来,东强也站了起来,一个戴着眼镜,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天虞和他拥抱后,说:“哦,我介绍一下,这是香港旺福珠宝公司董事长,周咏航先生,我的未婚夫,我们打算年后择日结婚。”

这位周先生说:“本来打算今年结婚的,但是现在的珠宝市场实在是太忙了,今年的日程都安排满了,天虞说男人要把事业放在第一位,所以我们才...真是委屈她了。”

“咏航,你真是的,当着别人面,别说家里的这些了。”

强东愤然离开,心里燃着一团火,头也没回。

苗苗陪着泰安走到了家门口,刚要扭头回自己家,又转了过来,说:“泰安,你把你昨天穿的那件外套拿给我,昨天我看到袖口那开线了,给你缝一下。”

“进屋吧,又不是外人。”

苗苗左顾右盼,看没有人,跟着进了屋。

见到泰妍,苗苗问:“对了,你今天说有个有意思的事跟我说,到底啥事啊?”

泰妍拉着妈妈往外走,说:“那啥,我和我妈出去买点东西,那事回头再说。”

屋里就这样只剩下两人,苗苗站着手足无措。

泰安拉着她的手,说:“外面有点凉。咱到里屋吧。”

苗苗一边缝衣服,一边看着泰安在写一封申请困难户补助的材料,写完后,他又反复默读了几遍。苗苗在一旁看着,拿过去也默读了一遍,说:“这写的比报纸上的那些好多了,句子比韩寒郭敬明都写得好。”

“别乱说,韩寒郭敬明那是写给学生看的,我写的这个可是要给领导看的。”

“你说以后住的二居室,也要写这样的申请书吗?”

“那倒不用,那要写好几年好多这样的材料才能有,攒着一并算的。”

苗苗环视了七八平米的地方,感受身上暖暖的,将脸蛋靠在了泰安的肩膀上,说:“我等着,要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能吃完苦,就能好过了。”

逼仄的空间让两人听得到对方的心跳,泰安甚至能够感受到苗苗嘴唇的湿润和胸口衣领处往外升腾的暖流和香气,他扶着她柔软的胳膊,将鼻尖触碰她的鼻翼,快要完成在院门口未完成的事宜。

房门一下子被撞开,原来是泰山回来了,这个小子愣了一下,吐掉了嘴里的烟头,扭头就要走。

苗苗脑袋并不笨,拿起外套,说:“泰山,我给你缝了外套,你试试。”

泰山说了句对不起,就走了。

泰安叹了一口气,说:“看来,今天男女朋友不宜见面。”

苗苗被逗乐了,家里的那些烦躁和对未来等待的辛苦仿佛一下子烟消云散。

疾驶在高速上的强东,回想着天虞说的那些话,觉得心里扎得刺疼,但这种感觉就像被滴蜡一样,又忍不住再想要,他的脑海像是一头老牛的胃,不停地反刍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能从记忆的海洋里抽离出一大段往事,让他沉浸在回忆的快感和忧伤的双重夹击之中。

深夜在万家灯火的渐灭中过去,有人的梦是甜的,有人的梦是苦的,有人的梦是苦辣酸甜的。

一大早,江雪就在科学院人事部的门口等着了,看到弟弟江前拿着档案袋走了出来,她像只看到猎物的豹子一样奔了过去,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成了吗?”

江前没说话,径直往前走。江雪一把将他拉住,说:“没办成啊?你给我回去,没办成你还敢出来。”

江前说:“江雪,请你注意,是你托我办事,你的说话方式可应该是这样的。”

“废话少说,到底成了没有?”

档案袋交到了江雪手中,江前说:“我是谁啊,我出马的事能办不成吗?”

江雪高兴地跳了起来,说:“我就说嘛,哪有我弟办不成的事。”

“我跟你说,这可是刘副院长特批的,你可得好好感谢人家。”

“要谢你去谢,我才不谢。”

“那人家刘副院长的公子白喜欢你这么多年啦?”

“他乐意,我没办法。”

“哎,我说,这李泰安就是你一直喜欢的那个,这研究院贫民窟的材料小王子?”

“怎么啦?”

“你们到什么程度了?我跟你说,调动工作对他来说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你可别被他利用了?”

“利用我也愿意。”

“你俩还真有事啊,这事爸妈知道吗?”

“不知道。”

“你瞒着爸妈给他办这么大事,你不是把我也拖下水了吗?”

“你不愿意?”

“你是我姐,为你办任何事我都愿意,但为这个材料小王子,我犯得着吗?”

“姐请你吃饭还不行?”

“不去!”

“盘古七星,最顶层。”

“上车吧。”

居委会又复制粘贴着前一天的工作,泰安正伏案给大妈修改一份材料,主任站在一旁悉心指导着用词用句,说他用的句子都太花哨了,不接地气。

另一个大妈喊着主任:“主任,青龙桥街道办来电话了。”

主任嘟哝着:“又来电话,天天往这打,要这报告,要那总结的,你这材料还老上不了手,一年光打印机就报废好几台,泰安啊,今年再多加两台的预算。”

泰安嗯嗯地答应着,又按照主任的意思修改着材料。

其他大妈围了上来,给他支招:“泰安,你别跟她生气,一会儿你就夸她身材好,看上去跟三四十一样,她一高兴,就不计较这材料的事啦。”

泰安表示怀疑,上次就照着这个办,主任却说:“别以为说几句好听的,就像让材料蒙混过关,告诉你,我写了三十年的材料,什么样式的没见过。”

这时,主任真回来了,泰安再试一把,夸她身材凹凸有致,夸她脸上一点皱纹都没有,笑起来哭起来都没有。

主任说:“行啦行啦,你说你这材料还没出家,怎么研究院机关就点名要你过去。苗还没蹲够呢,我就纳闷了。你家是不是跟院领导认识啊?”

泰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怔住了,一时说不上来话。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办行政关系和组织关系去吧。快去,快去,也算我们居委会出了个大人才,以后可要多关照我们这些老胳膊老腿。”

其他大妈问道:“真要调走了?是真事吗?”

“是真事,上面通知都下来了。”

泰安呆若木鸡地往外走着,猛地折回来,攥住主任的手,说:“主任,今天可不是愚人节,再说,也不能开这种玩笑,你说的是真的吗?可别骗我啊。”

“真的,你啊就快去吧,别在这磨蹭了,万一还有别人赶在你前面。”

“哎,好好。”泰安这才清醒过来,连忙往外面的灿烂千阳奔去。

办完了手续,泰安从家里的箱子底下翻出江雪送给他的公文包,这是一只国际名牌的包,他之前一直觉得居委会那样的地方配不上这样的包,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启用了。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西服裤子,提上公文包,里面放上一只吸满墨水的钢笔和一个学习笔记本,这样才沉甸甸一些,不怕它要飘起来,飞的无影无踪一样。

研究院机关大楼是厢红旗十号院最崭新、最高大、最气派的大楼,就在院子的中心位置,像是一个无比神圣的祭坛一样,接受仰慕者足印和眼神的供奉。泰安每天上班都要路过,都要抬头,顶着刺眼的晨光望一眼楼顶金碧辉煌的徽标以及“林业科学研究院”七个鎏金大字,他的心里翻腾起火山岩那样的热浪,将生活的平淡一下子吞没,冷却成棱角分明的群峰,等待着他的攀登与征服。但自行车的车轮条件反射一样往后面很远的那个低矮的小楼滚去,他才回到现实中来,弓着身子,奋力蹬车。

现在,他终于可以把自行车停在靠近门口的宽敞的停车棚,目睹着主要领导从一辆辆停靠在机关大楼转门前的轿车中走下来,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进去。他挺直腰板,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走,感受到海拔攀高的一点一滴,当跟随转门走进大厅,他感觉得到一阵眩晕,低头缓了几分钟,抬头看到组织处长已经走到了跟前。

他工作的组织处在大楼的最顶层,和领导的办公室门对门。楼下是喧嚣的,楼上是沉静的。处长将他带到了机关在顶层唯一向阳的办公室。靠近窗户的桌子上已经收拾的一干二净。处长向办公室里的一位老同志和年轻人介绍:“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们处里的新同志,李泰安,老同志多关心新同志,泰安,你刚来,业务上的事多跟老同志虚心请教。另外,处里的这台投影仪就交给你维护保养。”

泰安将投到了摆在屋子中央的投影仪上,它对面的墙面雪白雪白的,就像一张急需泼墨的宣纸那样洁白无瑕。

那位新同志姓赵,泰安叫他赵哥,虽然从年龄上看,并不一定比他大。赵哥问:“泰安,你是从哪调过来的?”

泰安本想一五一十地说,突然想到大机关不能啥事都往外掏的一干二净,改口说:“基层。”

赵哥点了点头,和办公室另外一位老陈交换了眼神。

泰安向老陈伸出手,说:“老陈您好,以后我还要多给您添麻烦。”

老陈没起来握手,说:“咱们组织部门,不讲这些客套,坐下,坐下工作。”

说完,老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材料,说:“这个你拿去,是研究院去年的工作报告,你先掌握下情况,熟悉熟悉。”

泰安双手接了过来,像是接过一面熠熠生辉、威风八面的旗帜一样。

在研究院附近的一家并不低档的西餐店,泰安和江雪正在共进午餐。

泰安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说:“江雪,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在我的事业上,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你,我可能就在居委会那个地方和大妈们同归于尽了。”

“千万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只是帮国家挽救了一个栋梁之才。”

“你不懂,你不懂这对我意味着什么。我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你了,下辈子我当牛做马,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命都可以,只要你开心。”

“我要是就要你这辈子还呢?”

泰安心里十分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他脑海里浮现了苗苗的影子,浮现起她那双刚刚流完泪的眼睛,将自己心中衍生出的一点想法掐灭在摇篮里,说:“我的事,很麻烦你父母吧?”

“不,我没麻烦他们,我自己办的。你知道吗?和我们一届的那个田乐,他和你情况有点像,也分到了一个边缘部门,托人找我帮忙,但我觉得他那能力水平和你比差远了,帮他没有意义,我就没答应他。”

此刻,泰安明白了眼前这个机遇更加弥足珍贵,他必须死死抓住,不能松半点缝隙,不能让任何别的可能钻进去,也不能让他的可能透出去一点点光。他与江雪干杯,再一次一饮而尽,眼前的一切五彩斑斓起来,就像他小时候玩的万花筒,充满无限可能。

吃完后,泰安叫来服务员结账,一共498元。他从钱包里翻来翻去,也翻不出200块钱的缺口,那是他半个月的零花钱,其他的通通上交到家里,或许在母亲的猪肉馅饺子里,或许在老李的那一杯酒里,或许在泰妍的一双长筒丝袜里,或许在泰山的一包长寿烟里。

江雪要结账,泰安拦住说本来就是他请客的。江雪说她可以报销,这才让泰安下了台。

泰妍的瑜伽课到了本月的最后一节,今天的学生到的最齐,将她团团围在了高处,她穿着一双白色的修身衣,马尾辫高高地翘在后头,青春的身体更加曼妙,真像一个仙女一样,轻声细语地讲解着动作要领,学生们跟着做,却没有她那样的神态,让人看得目光灼灼,心中骚痒无比。人群中有她刚刚认识的强东,还有阿勉。课程结束后,强东走上前去,向她献上了一捧娇滴滴的鲜花,人群再次鼓掌。不少学生认出就是上次救她的那位先生,窃窃私语起来。泰妍害羞得脸色通红,看看人群又看看手中的鲜花,再看看眼前的强东,他的眼神里已经没有了一丝陌生,充满着像这漫无边际的晚霞一样无尽的爱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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