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元宵灯会,遇张齐。
灯火萤萤,人流熙熙。客往来不绝,孩童提灯朱门嬉。年少不识愁滋味,贪玩乐。于灯火阑珊处,见一少年,锦衣白马,春风得意。珠玉无辉,繁华失色。惊鸿一瞥,自此难忘,姊笑言一眼恐害痴人误终身。彼时家族兴旺,父兄叔伯皆在朝,家人和睦。年方十六,天真烂漫,不识五谷。
后逢清明,于东郊祭,再遇上元少年郎。郎骑白马来,妾于桃树下。马上折桃花,下马赠佳人。面比桃花色,心似小鹿撞。情意正浓浓,誓比磐石坚。此心可鉴月,此心唯予卿。
宁乾四年严冬日,父兄朝贬,族暮生变。母病逝,姊亦休。门户凋,狐兔窜。张齐音信销。年十九。
宁乾五年春,举家流放岭南,一马一车一仆,途中遇喜轿,十里红妆,锣鼓冲天。闻乃河西胡家嫁女,京城张家娶妇。
——《遇张齐》
崔府大门正对着朱雀大街,新年刚过去没多久,天气虽在渐渐回暖,朱雀街上来往的马车却还是挂着抵御寒风的厚重车帘,车内烧着炭火。
崔老侯爷扒拉了一下炭火,问一旁的正专心煮茶的少年:
“今日无事?”
“是,宿州的事情昨日已处理完,呈上去了,只等陛下过目后,许是会交给刑部接手”
一声轻微的“噗”声,在通红的炭火中爆开,崔老侯爷微微皱了皱眉,用钳子扒拉出几颗烧熟的栗子,一颗颗夹在瓷盘里,递给少年,少年接过。
“宿州的事到这里就甩手吧,皇命不可违,做完分内之事,多余的便不要再插手了。宿州是端王地界,此时正值多事之秋,叫你父亲在朝堂上也万事小心些”
“是,孙儿记住了”
“姣姣最近在做什么?可有按时去听学?过段日子敏敏就嫁人了,让她好好在家陪陪她姐姐,多读些书修身养性。”
“倒是每日都会按时去听学,不过似乎比以前更喜欢往外跑了些,母亲也念叨过她几回了,都被她胡搅蛮缠的哄骗过去了......似乎是上次上元节偷偷跑出去,偶然遇到了刑部张大人家的小公子,还差点拉着大姐一起去看人家练武。”他微微一笑,将茶斟好,递给崔老侯爷。
“张开良的儿子?”
“是”
崔老侯爷接过茶抿一口,微微侧身面带疑惑的问:
“这丫头不会看上人家了吧?”
少年笑着拿起一颗栗子剥起来。
“我也没问过她,不过看她那样子,八成是了”
“让她回来来我这里一趟”
“是”
从苍梧居出来,崔瑱便吩咐松柏记得叫三小姐回来过后来苍梧居一趟,松柏一听顿时蔫儿了,跟在崔玉石身后喋喋不休地控诉。
“少爷,您准又告三小姐黑状了吧?您不怕三小姐,松柏怕呀!哪次不是您告黑状,松柏承受三小姐的怒火……欸,您看,上次被三小姐踩了一脚,这还没好利索呢,少爷您就可怜可怜松柏吧!”松柏支着一只左脚蹦跳着凑到崔玉石面前去,伸出右脚在崔玉石面前扭了扭。崔玉石坏笑着捉弄他。
“呀!小松柏,这看着确实是伤得不轻,别担心,要真再伤着了,少爷给你治,实在不行,少爷养你一辈子!”
“别呀少爷!松柏还这么年轻,您忍心看松柏就这么残了吗?”
“别跟着我了,再跟就跟去侯爷书房了,碰到侯爷可别怪少爷没提醒你啊。”
……
崔老侯爷斜倚在榻上,盯着炉上咕噜噜沸腾着的热水,崔万正端着药进来服侍,崔府三小姐来了,老侯爷让人进去,崔瑾掀帘进去,偷偷打量着祖父脸色,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老侯爷一直未发话,她站在旁边逐渐焦灼,待服完药,直到崔万退出去,老侯爷眼皮都没抬一下。
崔瑾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最后还是先败下阵来,乖乖垂头认错,老侯爷丢掉书,鼻子里哼了声,正准备训斥几句,崔瑾乖觉地凑到面前,讨好地捶腿捏肩,老侯爷心中好笑但面上不显,依旧板着个脸晾着她。待到崔府大小姐崔瑛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自己那素来顽劣的小妹正一脸谄媚殷勤地为祖父又是捶腿又是捏肩,不禁掩唇而笑。
崔瑾见到大姐仿佛见到了救星,拼命给大姐使眼色求救,崔瑛笑吟吟地给祖父行礼问安,却故意假装没瞧见小妹的求救,崔瑾见大姐来了以为终于要解脱了,谁知她根本不理自己,甚至跟祖父聊起了天,终于在他们聊完诗词歌赋将要开始聊人生哲学的时候,崔瑾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一下站起来,这时两人都齐刷刷地停下谈话看着她,崔瑾头皮一紧,被全家最狡猾的两只狐狸这样盯着,崔瑾不敢多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掉进他们挖好的陷进里面去,于是只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呃……,你们渴了吧,我给你们倒杯茶?”
看着那边愤愤倒茶的背影,祖孙两人相视一眼,眼里俱是笑意。
十里桂花飘香的时候,侯府嫁女。侯府正当鼎盛,嫁女却并未选择京城贵胄。长女嫁与清河王氏长房嫡子。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数月后传来喜讯,王氏长房大夫人有孕,胎象平稳。侯夫人高兴之余便带着崔瑾去永福寺祈福还愿。碰巧遇到平王妃,两人便结伴祈福,崔瑾趁母亲没注意自己便偷偷溜到了后山,张齐在那里等着。又到了桃花盛开的时节,永福寺后山是一片桃花林,桃花林中心一个凉亭上,立着一位锦衣公子,长眉入鬓,面如冠玉,身姿挺拔,颇为文气儒雅的长相,此时正嘴角含笑美目含春的摩挲着手里的折扇手柄,方舟抬眼一看自家少爷这样子,心里直摇头叹气。
“北林。”张齐字北林,听到日夜思念的声音,少年嘴角含笑回头,两人相视,俱是一愣。只见美人立于桃树下,肤若凝脂,明眸皓齿,阳光透过桃树间隙斑驳地洒在身上,美人如玉般冰雪剔透。真真是人比花娇,只把这满园盛放的桃花都比了下去。崔瑾则是在张齐回头的那一瞬间,恍惚回到了当初定情之时,少年身骑一匹棕红大马,春风得意,打马而来……
两人俱是面色微红。方舟给清欢使眼色,清欢生气的瞪他一眼,还是跟着去了旁边守着人。
“姣姣,你送的扇子,我……很喜欢。我今天也给你带了礼物。”张齐有些腼腆的看着崔瑾,打开手里捧着的盒子,里面是一对红玉髓耳坠,见崔瑾似乎没有不高兴,对耳坠爱不释手的样子张齐松了一口气,然后面色微红的说:“我觉得红色,衬你,你戴着一定好看。”崔瑾笑得眉眼弯弯,当下就把耳坠换上给张齐看。两人都笑起来。
清欢和方舟都自觉地转过身去,清欢更使劲地瞪着方舟,方舟为了掩饰尴尬把头扭过去不看她。
他也没办法啊,他既劝不动少爷尽量不要私会人家小姐,又不敢去劝老爷松口改变主意去给少爷提亲。
回去的路上,崔瑾一直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都没注意她一向健谈口齿伶俐的老娘一直盯着她看,都没怎么说话了。直到到了侯府,下了马车进了院子后,侯夫人才开口,叫住眉眼含春一脸娇羞正准备告退的女儿。
“姣姣,你跟我来。”
侯夫人吹着茶叶,状似无意地透露出今日平王妃似有与侯府结亲的意思,且自己也觉得小王爷不错。原是试探,谁知女儿一听,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道:“我不嫁!”
侯夫人不动如山,继续吹着茶叶,挑眉道:“为何?说个理由来。”
崔瑾这才发觉自己过于激动了,忙整理了一下心绪,语气柔和地道:“爹爹和阿爷这些年一直避着朝堂上的锋芒,也从不愿与权贵多有结交,与王府结亲恐有让多年经营毁于一旦的风险,他们定然不会同意的。”
侯夫人抿一口茶,淡淡地道:“此事你父亲与祖父已经知道了,平王不过一闲散王爷,没什么实权,年后便前往封地就藩了,是以你祖父与父亲都同意了的。”
崔瑾又乱了阵脚,她知道一旦祖父和父亲都点了头,此事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的。
可她实在不愿,转身在母亲面前跪下。
“母亲,女儿已有心上人了,求母亲开恩,成全女儿。”
“哦?我儿已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公子能让我一向骄傲的女儿为了他来跪求母亲?”
崔瑾略一犹豫,还是咬咬牙说了出来。
“女儿的心上人是刑部侍郎张大人的公子张齐。”
侯夫人大怒,一下掼了茶杯。
“你还有脸提?自你阿姐出嫁前你俩就已多次私下来往,当我不知道吗?只是当时忙着处理你阿姐出阁的事情,我量你虽是我侯府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孩子,可到底是个知礼懂事有分寸的,而后便提点过你,更是将你禁足在家。可你不但不知悔改,反而变本加厉。你可有想过一旦东窗事发被人瞧见,你是将整个侯府置于何地?你阿姐才新嫁,又会将她置于何地?你父亲哥哥,都会受到影响!”
崔瑾心中惭愧,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伏在地上轻轻抽泣起来。
侯夫人见女儿认错,面上散了些怒气,看她哭得可怜到底心疼,扶起来好言相劝。
“姣姣,不是母亲非要做这恶人拆散你们,我也曾给过他机会观察过他,你自己想想,他若真有心,怎会让一个姑娘冒着身败名裂累及家族的风险去与他私会?若真心珍视爱重你,又为何这么久不上门提亲?”
崔瑾心中也明了,只是到底是年少的初次心动,狠不下心来割舍。
而后清欢挨了二十板子,崔瑾替她挡了几下,之后被罚在祠堂跪三天,第一天夜里下雨,竟烧了起来,崔瑱探望时看见便抱了出来,在床上病了足足一个月。
崔瑾自病后便不怎么说话,一直待在屋子里。每日崔瑱都来看看她,同她说说话,她也慢慢恢复了些生气。腊月的时候崔瑛生下了一个儿子,满月宴之时宾客满堂,喜气洋洋。崔侯和夫人赶去参加满月宴了。这日崔瑱迟迟不归,崔瑾以为是被公事拌住或应酬去了,便让松柏带着车和鹤氅去接一接。崔瑾一边刺绣一边与祖父说着些闲话。老侯爷看着她如今沉静稳重了许多,颇为欣慰。
“我听说那小子还暗自常递些书信到家里来?”
崔瑾一顿,仍继续赶着针线。
“嗯,不过都叫母亲拦下来了,赶过好几回。”
老侯爷抚胡子,不再言语。
这时崔万却一脸焦急的闯进来。
“老侯爷,少爷被宫里送回来了,挨了板子!”
老侯爷眉心一跳,崔瑾一听,抬头看祖父一眼,慌乱地就要往外跑,老侯爷沉声道:“姣姣,莫慌。扶我起身,我们去看看。”
崔瑾定了定心神,和崔万一同服侍祖父穿戴完毕,扶着祖父走了出去,到大堂时,只见崔瑱浑身是血半死不活地趟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一脸阴柔的太监,皮笑肉不笑地给老侯爷见礼。老侯爷心里虽气极,可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让崔万将崔瑱带下去看大夫,然后拍拍崔瑾的手,让她也下去,崔瑾担心地在袖袍下紧紧抓着老侯爷的手臂。老侯爷温和笑笑,让她宽心。崔瑾终是拗不过祖父,一步三回头地下去了。
“老侯爷这几个儿孙倒是都不错,只是可惜了啊!”
老侯爷并未追问,抬手指着旁边的椅子。
“请坐吧,今日不知有客,也未提前备好茶,招待不周,大人便屈尊将就一二吧。”
太监挑一挑眉,并未坐下,只端起那茶喝了一口。
“好茶。贵府公子今日可是出尽了好风采,前几日宿州铁矿坍塌,死伤了几个人,原不是什么大事,碰巧耶律先掳掠了宿州,不知怎么竟知道了铁矿的所在,劫掠一番后便炸毁了矿洞。圣上大怒,端王拒不承认此前知道矿洞一事,将此事都推到那日处理宿州之事的几个官员身上。今日朝堂上已当堂处死了几个官员。侯府怕是也会受些处罚。”
老侯爷沉默良久,“多谢告知。”
“仲生,你我少年相识,兄弟一场,自此,便算两清了,保重。”
太监说完行了一礼,一甩拂尘转身离开了侯府。
崔瑱已经请大夫看过上过药了,上药时就疼醒了,醒来时看见崔瑾哭得眼睛红红的,还白着嘴唇安慰她。老侯爷一人在大厅坐了许久,屋外大雪纷飞,直到手边的茶杯都冻得跟冰坨子似的,才慢慢站起身,许是坐太久不曾活动,一个踉跄还差点摔倒。蹒跚着去看了崔瑱,祖孙三人静坐无言。叮嘱崔瑱好好休养,便离去了。崔瑾为祖父重新梳理发髻,抚平衣角,心中虽十分不安,但知道祖父和哥哥都不愿意说,她也未刨根究底地追问。只要祖父、爹爹、阿娘、哥哥都还在,她便什么也不怕。崔老侯爷转身看着姣姣,微笑着宽慰她。
“姣姣,祖父进宫办点事,侯府,和你哥哥,就暂且交给你了,你要守护好,等祖父和爹娘回来。好吗?”语气中有几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与担忧。
“好,祖父一定早点回来,姣姣等您吃晚饭。”
……
这日老侯爷冒雪进宫,一夜未归。崔瑱用完药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时偌大的侯府便只有一个小女撑着,下人见此阵仗,不免惊慌,个个干活时心不在焉的,都怕侯府一朝被治罪落难,那他们这些下人又将如何?
崔瑾心中烦闷不安,无瑕安抚下人,可还是让清欢跟孔嬷嬷去做了些抚慰工作。无论如何,侯府绝不能先自乱阵脚。
第二日清晨,一辆低调的藏青色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崔万掀开帘子,扶着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老侯爷下来,看着大红金丝楠木牌匾上烫金的镇国侯府四个字,老侯爷轻轻笑了一声,甩开崔万的手跨步走了进去。
不久圣旨便到了镇国侯府,镇国侯府褫夺爵位,收回府邸、封地、庄园、奴仆若干,贬为庶民,永不回京。
侯府周围早已不见了方舟的影子,清欢每每想起,就想一口呸在那人脸上。
夫人自满月宴上惊闻噩耗后便病倒了,自此一病不起,心绪郁结。侯府的处决下来后,一日门前停了辆马车,门帘掀开,下来的竟是刚出月不久的崔瑛。王氏自诩清流,不涉朝堂党争,却自私胆小,生怕因镇国侯府之事累及王氏,便休书一封,将崔瑛送了回来。夫人见此心痛不已,大骂王氏,悔恨当初识人不清,害了女儿。在连连打击下,夫人的生命力迅速枯竭,宁乾四年隆冬,京郊永福寺一座简陋房舍内,一个枯瘦病弱的妇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昔日美貌华贵不再,已呈油尽灯枯之态。三个儿女围在床前,妇人笑着抚摸了一圈三个孩子的头,她已说不出话了,仰面躺在床上,一滴泪顺着脸颊落到枕上,妇人阖上了眼睛,昔日果敢泼辣,冠绝京华的镇国侯夫人生命的蜡烛烧到了最后时刻……
又是一年春天,永福寺后山的桃花又开了,比前两年更美,更艳。张夫人带着儿子一同去永福寺祈福。他跟着母亲在佛前上香跪拜,抬眼间却无意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急忙追上去,那人停下脚步,即要转身之际,他却胆怯了,想到父亲说过的话。
“镇国侯府得罪了端王,此次犯下大错惹怒圣上,一夕之间已然倒台了,京城如今人人自危,你若不想让我跟你娘带着族人一起去死,你就老实点,不要再跟崔氏有任何纠葛!”
崔瑾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却没看见有人。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正准备走,身后却有一道熟悉的温和声音叫她的名字。
“姣姣。”
崔瑾愣了一下,没有回头,加快脚步往前走,急着逃离这里。张齐却上前拉住了她。她瘦了许多,也沉稳憔悴了许多,身上再也不见往日生龙活虎的灵动,一身民女的打扮,看他的眼神带着戒备与疏离,他的心钝钝的疼。
他知道家族的重要,知道自己不能犯错。可这是他放进心里满心欢喜的喜欢过的人,叫他袖手旁观看着她受苦,叫他此生不再见她,他怎么做得到。
他看着她的眼睛,急切的想要说些什么。可她到如今,早已心如枯木。
“姣姣,你跟我走吧。我给你找一处地方,你就在那里安稳生活,我会常常去看你,不会有人发现的。”
她抬眼看他,信誓旦旦的模样,她有些想笑。
“去哪?去给张公子做外室?一辈子见不得光亮,还是公子舍得自己的身份?自甘与一庶民相伴终身?”
她的话太现实,太直白,刺痛了他。
她看他变了脸色,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
她轻轻一笑。挣开他。
“民女是崔氏女,父亲和哥哥在何处,民女此生便在何处。年少时不懂事,多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盼前尘往事,今日一笔勾销,此后再无瓜葛”他是张氏子,她也是崔氏女。
荣华高贵不再,骨气骄傲却在。
他隐隐有些发怒,压抑着忍不住拔高的声音质问她。
“你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宁愿抛下我们的情分也不肯多等我几日?我给你写的信你也从来不回,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依靠吗?你心里到底有我几分?”
她退开一步,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从未把你当成我的依靠,也并非是对你有所偏见。年少无知时也曾真心相待过,可……你我有缘无分罢了。张公子,事已至此,再过多纠缠并无意义,只会伤到彼此。公子是聪明人,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今日就此别过,此后各自安好,见面不识。”
……
夫人安葬后,崔氏一家便打算离京了。却又降圣旨,将崔氏流放岭南。
崔氏离京这日,无一人敢前来相送,一辆简陋马车,一个老仆,就是他们全部家当了。马车堪堪只能挤下四人,崔瑱在外跟崔万一同赶车。近日连连变故,一夕之间身份一落千丈,崔父华发早生,堪堪看着如衰老了十余岁般。崔瑱眼下青黑,胡子已许久不曾打理过,满面风霜。无人说话交谈,寂静得有些可怕,远处传来的喜乐锣鼓之声更衬得气氛压抑沉默。但已一连几日皆是如此,竟然无人觉得不适。
正走着,却迎面与一支送嫁队伍迎面撞上。一个富态喜婆笑吟吟地走上前。
“公子,今日我家小姐出嫁,从河西大老远的赶来京城,就要去京城张侍郎府完婚,唯恐误了吉时,公子大人大量,烦请为我们让个路,大喜日子图个吉利。”说着便欲往崔瑱身上塞银子,崔瑱早看见了喜轿队伍里躲躲藏藏的方舟,嫌恶的嗤笑一声,斜眼看着尴尬的喜婆。
“凭你?也配?”
“玉石,让路。”崔老爷子半靠在车壁上假寐,闻言睁眼,直起身,命令崔瑱让开路。
崔瑱一甩马鞭,溅起地上的泥水,将喜婆吓得连连后退几步,喜婆白了脸,冲着马车呸了一口,不屑道:“什么破落户儿,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崔瑱闻言就要发怒,万叔皱着眉冲他摇头,崔瑱只得强压下怒气。
方舟生怕崔瑱一怒之下回来找麻烦,赶紧上前将喜婆拉了回来。
初春时节,离京城越远,路边的积雪越少,天气也越来越暖和。一路走走停停,老爷子说不急着赶路,这一路景色甚美,不妨一边游春一边走。
四月出发,历时三个月,七月的时候终于赶到了岭南。
崔瑾后来回忆起那段日子,似乎也没觉得有多苦,相反却是难得的轻松与自由。
阿爷笑吟吟地种上了地,阿爹和哥哥将破旧的房子修缮了一番,阿姐与她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村民都很善良,不时帮衬一下他们,日子倒也过得去。
宁乾六年腊月,阿姐嫁了人,是当地一个富商,虽年长阿姐许多,但阿爷说是个过日子的人。许是经历过一段不太美好的婚姻,阿姐这次谨慎许多,那富商十分体贴,对阿姐呵护备至,天长日久的,阿姐也终于卸下了心防,夫妻二人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宁乾八年夏,端王勾结外邦,在塑州封地上起兵谋反,直指上京,各国诸侯趁火打劫,纷纷加入这场战争,开启了为期十年的宁端之乱。
崔瑱离开家投了军,在战场上勇猛无敌,智近多妖,很快得到重用,一刀一剑地将镇国侯府的牌匾挣了回来。
宁乾十年隆冬,阿爷于春节家宴后与世长辞,次日阿姐的第三个孩子降生,为缅怀阿爷,取名为万念卿。
“姣姣,今年这雪下的真好啊,瑞雪兆丰年,来年一定有个好收成。”
是啊,阿爷,好大的雪。
“娘,娘,你来看我们堆的雪人,这是娘亲,这是爹爹。”孩子的声音吵闹着,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抱起孩子,朗声笑着用胡子去扎孩子的脸逗孩子玩。
“好啊你,给你娘亲堆这么漂亮,给爹爹就随便拍两下,该打!”
她抱着手炉站在廊下,满足又幸福地笑着,看着院子里玩闹的父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