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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铭的母亲突发脑梗,没抢救过来。当晚,遗体连夜从县医院送回杜家村。
杜铭打电话告知我时,我整个人有点发懵。前几天我才去杜铭老家看过杜母,老人家很硬朗。忙前忙后,还亲自给我做了糍粑糕。
几天一过,再见时,已是冰冷的遗体。
灵堂设在杜铭老家正堂。一张紫漆案台,黑白瓷画照安置在中央,两侧垂下两条黑纱。画中的杜母半眯着眼笑,很慈祥。
画照前一炉香,香灰落到了香炉外,白烟轻升,两根油烛燃得又静又暗,木梁土墙老得很沉默。
白底墨字一副挽联,“往念母容影犹在,今听慈音冷月悬”,横批“慈颜难再”。
杜铭披一袭不合身的麻衣白孝,拖在地上,双眼通红,头发乱翘。我在灵前上过三支香后,也披了一件孝衣。
-02-
我从小就跟杜铭一块玩。他父亲是货车司机,那时他家在村里算得上富足,每天都有肉吃。在他七岁那年,父亲车祸去世了,连带几条人命,欠下一笔不小的债。
之后,砍柴种地,烧火做饭都是杜母一人。把杜铭拉扯大,送他上大学,还清债款。
小时候我常去杜铭家玩,在他家吃饭。我妈每到饭点找不着我就会去杜铭家,我准在那。
我妈私下教训我,说杜铭家欠了很多债,日子苦,不要老去蹭饭。但杜母总说没事,每次做了糍粑糕都会喊我去吃。
杜母做的糍粑糕是村里一绝,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很香很糯,里面嵌有花生芝麻,矿泉水瓶盖大小一块,上面还撒有碎胡萝卜丁。
每逢过节,或是家里来客,杜母都会做糍粑糕,从没怠慢过谁。
你若客气不吃或是吃得少,杜母还会不高兴,客走的时候,她总要打包一些给客人带走。
一次我回村里看望她,杜母见我来了急忙去做糍粑糕。还没做好,我临时接到通知赶回了县城,次日,杜母亲自送到了我家。
杜铭在县城工作,买了房,杜母只去住过一个星期。她说县城住不习惯,还是老家好,连在老家做的糍粑糕都更香。
-03-
杜母身上盖了几床花绿寿被,黄纸遮脸。大小花圈挤满整个灵堂,唢呐铜镲,吹敲唱打不断。
除了债主带人来讨债,杜母生前从没这么热闹过。
杜铭跪在一旁,泪眼模糊。我挨着杜铭跪下,杜铭要拉我起来,我摇摇头,说杜母对我的好我记着。
晚上,我陪杜铭一起守灵。喧闹声哭声都沉了下去,整个灵堂很静。梁顶掉着的四十五瓦老灯泡满是灰,暗黄的灯光奄奄一息。
灵前烧着火纸冥币,火苗忽忽闪闪,烧过的灰遍地乱飞。
老屋门窗全开,一阵穿堂风过,杜母脸上的黄纸被吹开,落到了杜铭跟前,画照前的油烛也熄了一支。
杜铭把黄纸重新盖好,欲起身去点油烛,起了半身,突地腿一软又跪在地上。我赶紧扶住他,说:“我去点,你都跪一天了,先起来坐会吧。”杜铭点点头。
我走到杜母画照前,拿打火机重新点着油烛。火光晃动,影子在杜母画照上跳闪。
瓷画照上的杜母画得很真,和我印象中的形象一模一样。看了一会,叹息一声,走开了。
凌晨一点过后,杜铭硬劝我去睡,眼皮吊了秤砣一样重,便准备先到杜铭房间去躺一会,再来换杜铭去休息。
没想到一觉睡到了天亮。到灵堂去,杜铭还守在一旁,眼里都是血丝。我说:“阿铭,去休息下吧,我在这看着。”
“我还是在这守着吧,睡也睡不着。”
我会意地摇摇头,说:“我去弄点吃的来。”办白事宴的厨子还没来,我就自己到厨房去看看。
干柴火钳倒在一块,碎木屑子在地上乱趴着。铝壶从小灶上落了下来,壶嘴朝下,倒着歪着。
饭桌上摆着一盘糍粑糕,上面撒有碎胡萝卜丁,跟杜母往日做的丝毫无差。我想应该还是杜母生前做的。
我把糍粑糕端到灵堂,说:“这还有一盘糍粑糕,垫垫肚子吧,估计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吃杜母亲手做的了。”
杜铭突然眼圈一红,我觉得自己说错话了,忙撇开头。一会,他似明白了什么,猛地抬头,瞪着鲜红的眼睛说:“你说这是我妈做的?”
“嗯,放在厨房饭桌上。”
“不可能!我妈前天晚上就是在捣糍粑的时候犯的病,没成形的糍粑还在厨房木桶里。”
望着打颤的杜铭,我不知所措。但这样式分明就是杜母做的,我吃了杜母十几年的糍粑糕,只有杜母会在糍粑糕上撒一些碎胡萝卜丁。
我说:“那可能是掌宴的厨子做的。”
之后我去看了厨房捣糍粑的木桶,里面是空的。这盘糍粑糕,我们俩谁都没吃。
-04-
一共做了七天的法事,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杜铭精神一直晃晃忽忽,我帮着他打点,晚上也都睡在杜铭家。
封棺仪式选在第七天的上午九点。杜母遗体被抬进棺材,最后一面,合棺钉盖。唢呐喇叭骤声突起,哭喊声响到高潮。
最后盖棺那一刻,杜铭冲上去扑在棺材上,声嘶力竭,泪流满面,在场的人都伸手抹眼睛。我抱住拉开他。
出殡,入土为安。
尘世一遭,最后和几块木板作伴。
入土垒坟后,已近黄昏。杜铭说家里还有些杂事要处理,需多待几天。我因要工作,当天便回了县城。
一个星期都没怎么合眼,回家后,洗完澡往床上一倒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伸手拿手机看时间,突然摸到别的什么。
我翻身一看,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浑身倒毛。
床头柜上一盘糍粑糕,上面撒满了碎胡萝卜丁。
手机突然响了,是杜铭打来的。里头呼呼哧哧,声音颤颤的,他说:“阿亦,我……我床头柜上……有一盘糍粑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