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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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说,铸造师的慈悲,就是不完美。

                                  ——题记

你是铁匠?

不是。

你是花匠?

不是。

你是……

方槐。

哦,我是宋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的“鹂”。

……

好吧,简单点就是黄鹂的鹂。

第一次见方槐,是在八岁那年。好像每次见他,他都在做不一样的事情,打铁,侍弄花草,板砖弄瓦,虽是呆呆笨笨的模样,却是无所不能的,以至于我都忘了,那样一个人,不过十五岁年纪。院子里的秋千和兰花,纸糊的蝴蝶风筝,草绳编的蚂蚱,这些都是方槐的作品。有时候我会想,阿爹这样使唤方槐,到底给了他几人份的工钱。

阿爹很喜欢方槐,不仅因为他有常人不及的天赋,更重要的是,他没有野心。方槐成了阿爹唯一的弟子,这对于我来说自然是高兴的,因为秋千,因为蚂蚱,因为多了一个玩伴总是好的。

方槐不爱多话,冷冷清清的,只偶尔应和我几句,刚开始我还会生气,后来也就习惯了,多半是我讲得口干舌燥,他一边听着,一边做自己的事,有时会顺手递杯茶给我。不看兵器谱的时候,他喜欢养花,酷爱兰花,他的院子里有各种品色的兰花,有的枯萎有的繁华,从秋冬开到春夏。

方槐极少时候是真正空闲的,那些时候,他会跟我讲他的故乡,四水镇,在遥远的南疆,父母双亡的他也是为了生存才漂泊到了临城,讲起四水镇的时候,他一向冷清的面色才会动容,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思念。

临城宋家,非官非商,是兵器制造世家,阿爹那怪脾气,定下规矩每年只打一把兵器,这样一来,宋家的兵器万金难求。宋家也从来不涉足江湖纷争,在江湖算是少有的中立派。

月满则亏,盛极而衰,法则就是法则,容不得辩驳。戊戌年,我十六岁,阿爹准备在寿辰之日金盆洗手,那日高朋满座,很是热闹,方槐献给阿爹的贺礼是他用玄铁打造的一把长剑,名唤“流光”。剑长三尺三寸,未出鞘就已经寒气逼人,出鞘之声仿若龙吟,真真是一把难得的好剑。一时间大家都在叫好,恭喜之声不断,阿爹也笑着应答,只有我看见了他微皱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次日,宋家新出一把宝剑的消息在江湖传开,大家都说,这把剑百年难得一遇,而方槐的名字,迅速传遍了江湖。这个时候,方槐离开了宋家,是阿爹的主张。

“阿爹……”已是初秋,阿爹一个人坐在穿风的廊下,若有所思,听见我叫他,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你来了。”阿爹慈爱地笑着,“我的阿鹂今年也十六了,爹爹为你寻了一门亲事,禹州沈家的二公子你也见过,温柔敦厚,侠义心肠,依阿爹看,与阿鹂是天作之合……”

沈家二公子,确实无可挑剔,我愣了半晌,没太反应过来,待明白过来,一时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阿爹看上的人,大约差不了。

阿爹接着说,“槐儿本无野心,锋芒外露却也成了事实,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平了。阿鹂,你虽不爱摆弄刀剑,但也看了不少兵器谱,那你知道宋家家传铸造法则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看着阿爹站起身来,他的身躯在夕阳里成了剪影,高大伟岸的同时又有了苍凉之感。我听见他的声音浑厚果敢,“是慈悲,”说完轻笑了一声,“也许你会觉得可笑,兵器喋血,注定造就杀孽,无关慈悲。可是你要知道,宋家每件兵器,都有缺陷。‘金蛇鞭’轻巧灵动杀伤力却不大,‘腾云刀’削铁如泥却笨重无比。铸造师的慈悲,就是不完美。”

我知道阿爹在担心什么,流光剑是好剑,正因为太完美,才更容易掀起腥风血雨,屠龙刀倚天剑是这样,割鹿刀是这样,现在,那把新出的流光剑恐怕在不久的将来也是这样……

戊戌年这一年对于我来说太过漫长,像是花光半生的力气才走了出来。阿爹的预言没有错,从阿爹受伤,流光剑失窃那天开始,江湖各路人士就开始了不可避免的自相残杀。

沈家二公子沈瑜,在阿爹的丧礼上见到了他,跟印象中没什么差别,他很好,无可挑剔。还有方槐,他消失无踪,又在阿爹的葬礼出现。

“方槐,你知道阿爹临终前说了什么吗?”站在小院里,扑面而来的是兰花的香,风鼓满我的衣袖,初冬的天原来已经这么凉了。我笑了笑,“阿爹说,你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只是流光剑你并没有按照宋家的规矩铸造,玄铁,剑气,削铁如泥,这都不是宋家的原则。”

“阿鹂……”方槐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我并不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我只是……只是……”

我并没有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掏出宋家的兵器谱递给他,“阿爹没有怪你,这是宋家的祖传之物,他让我交给你。”我转身离开,没有太多的情绪。

果然,不管正派邪派白道黑道,江湖上一片腥风血雨。葬礼过后,我随着沈瑜去了禹州,一路上他温柔体贴对我很是照顾,阿爹的眼光果然是好的。离开那天我只带走了一盆兰花,因为方槐得到花种的那天欣喜地说了好些话,连眼角眉间都是笑意。这花不算珍品,只是传说花形奇特可爱。只可惜他走的时候没带着,没能亲眼看一看花开。

临近年关,江湖上的动荡还未平息,弄得整日人心惶惶。直到某一日,流光剑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无处可寻。有人说,铸剑师方槐亲手毁了剑;有人说,在残忍地争夺中,剑和人掉下了悬崖。我分不清消息的真假,只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知道方槐抱了必死的决心,他要对得起阿爹的在天之灵,他要所有人的生活回归原有的平静,这是他的慈悲。

兰花在隆冬绽放,是墨绿色的梅瓣形,很美。仿佛是为了等待这一刻,积压了一年的情绪终于在这个死寂的夜晚来势凶猛地爆发。

守孝三年后,我嫁给了沈瑜,我们定居在四水镇,这个南疆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的确很美,有潺潺的溪水,金黄的稻田,春有桃花,夏日玫瑰,秋天金菊,冬天红梅。东山上有小片的兰花,是和我手中这盆是一样的品种。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得到花种的那天,他会笑得那样开心。我把兰花移栽到土地上,像是远游的人重返故乡,落地生根,不再飘摇彷徨。

“阿娘阿娘,你看,这是张大叔编的蚂蚱,好看吗好看吗?”

“好看。”我冲着孩子和站在不远处的沈瑜微笑,蚂蚱镀了金色的阳光,活灵活现。我八岁大的年纪,也曾有过这样一只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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