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ember 21, 2018

我在迷雾森林里的小道上碰见了一只野猪，半人高低，体型壮硕，肤色灰黑，眼神凶厉，两只突出的牙很具有威慑作用——反正我看到它的时候就被威慑住了。

野猪哼哼着问我：“哼，哼，猩猩！你小子从哪过来的？到这儿干什么？”

我想野猪虽然丑陋吓人，但也就我一半身子高；跟我说话虽然口气凶，但还是朝上看我的……我这心里一合计，动了一点点邪念，于是站的直了一些，口气略微硬了一点，反驳道：“我不是猩猩。”

野猪一听，说道：“那你是什么？”

我说：“我是人。”

野猪笑了，说：“你知道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

野猪说：“我是野猪。”

我说那我知道了。

野猪说：“你知道我是野猪就好了，我知道你是猩猩就好了，你是不是人有关系吗？”

我想了想，跟一头猪辩论这么深刻的问题，可能损了我跟黑猩猩有98%相似的优秀的DNA，毕竟我也是万物之灵，岂能跟一头猪平坐论道？于是问道：“你拦住我，有什么事吗？”

野猪坐了下来，说道：“也没什么大事儿——”

我松了一口气，但是马上又提了上去——让我感觉到我这半年练习的腹式呼吸还是有用的，提气的时候很顺畅。我听了野猪的话，顿觉不妙——小时候我有过一些不幸的经历，当时作为成绩优异的三好学生兼偶尔的各种课代表，我被人打劫过，那些人里有的说话比较婉转的也是这么说的：“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最近缺了点钱，想找你借点。”我想野猪不会找我借钱，那它该不会要说“不过就是最近有点饿，你能学习一下乔达摩悉达多的救苦救难的精神吗？”吧，那这场景对本自然之灵岂不是不妙不妙，大大的不妙？

我还在运用众神的孩子们才有的特殊假想能力思考着可能的情况，野猪说话了，它说：“就是有点无聊，想找人谈论点深奥的东西放松一下。”

听了野猪的话，我松了一口气，但是马上又提了上去。我的身体告诉我这一幕似曾相识，我的大脑告诉我我刚才就大喘气了一次。这野猪过分了啊！你一个野猪，看你那脏兮兮的皮，看你那凶恶的眼神，凭什么在我这个地球掌控者族群的族民面前这么不庄重地说出“谈点深奥的东西”这么庄重的场合才应该出现的话！于是我冷静地劝阻它道：“这些东西，可能并不是一言半语可以说得清的。”其实我的话里是在告诫它——你可能不懂。

野猪靠着树，好像没有听到我的话一样，又问我道：“猩猩，你有什么珍爱的东西吗？比如说别的猩猩，别的猫，别的狗，别的平衡车，别的电动牙刷什么的？”

我心里已经骂开了：”你个畜生，敢跟老子谈爱？您配吗？您！不！配！“但是嘴上还是比较温和地答道：”有。“

野猪的嘴动了动，露出一个有点像是自嘲的笑的表情，说道：”是吧！谁能没有点想要的东西呢？那你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对于这个最珍爱的东西，从我十六岁开始就没变过，对这个问题我从不说谎，于是答道：”是另一个人。“

野猪立马笑着说道：”噢？母猩猩？“

我语气不好地说道：”请你说话注意言辞。“

野猪说道：”我这头猪很讲道理，也将礼仪，刚才我的话并没有冒犯的意思，你如果觉得冒犯，我可以道歉。“

我心想它可能真的觉得我们就是猩猩，也不是有意要侮辱人，就大度地表现了我的宽宏大量——我仰起头哼了一声。

野猪又说道：”我不想听你讲故事，我今天想给你讲故事。“

”你讲吧，我在听。“我看这野猪也不是那么野蛮，颇有些另行，于是也坐了下来，准备听一下它要说什么，点化一下它。

”我前天见到了一只羊。“它说。

我心里冷笑道：”恐怕这只羊不够你吃。“同时点了点头，示意它继续说。

”那只羊跟别的羊不一样。“

我心里又补充道：”可能是比较瘦，真的不够你吃。“

”其他的羊，每天都是成群走着，看见别人吃草，自己就也去吃草。如果听到别个说些什么，就整天咩咩咩地跟着说。“

我心里讥笑野猪道：”难道你指望羊跟你一样哼哼？还是喵喵喵？一起学猫叫吗？“

野猪忽然问我道：”你知道那些羊整天最喜欢做的是什么吗？“

我忽然想到据说以前欧洲的人还喜欢跟羊发生性关系，不由得老脸一红，连忙说道：”西欧的人的事儿你可别赖在我们中国人头上，I’m Chinese！“

野猪莫名其妙地看着我，然后说道：”羊儿们最喜欢的事就是听到别人的夸奖——我有时候也会跟羊聊天，见过好多羊不快乐，她们不快乐的原因竟然是没人夸赞她们的毛白。“

我听了野猪的话，想到了一个问题，陷入了沉思，然后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了野猪——我问道：”你怎么做到跟羊聊天的？“

野猪说道：”就是正常的聊天。“他又说道：”——我后来更确信了这件事情——羊们会互相夸奖，什么’你的毛好卷呀今天。’，’哎呀你的角真可爱’。被夸的羊开心地在那跳个不停。“

我心里冷笑道：”恐怕然后就被你给吃了。“

野猪又说道：”但是那只羊不一样。它很少跟着羊群走，它很少跟羊群说话，它自己精心选择吃什么东西，不管别人说好吃不好吃，它很特别。”

我不由来了兴趣——这种独立性格的生命不管是羊还是人都会让人好奇。我问道：“它也不像其他羊一样整天夸人？”

野猪感受到了我对那只羊的认可，开心地点了点头，又说道：“它很少夸别的羊，或者说它不期待别的羊的夸奖。别的羊们少了夸奖就容易沮丧，像挨了饿一样，但是这只羊就不会。”

我一听就懂了——这只喜欢思考猪生的野猪被这只羊的特别的性格给吸引了。我想千万生命，生来只为新鲜，你这只猪也不例外。于是叹气道：“你的感觉呢？”

野猪面露微笑——这种微笑我太熟悉了——，幸福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说道：

“我可以把我的一切奉献给她，以求得她的一次动容；

我愿意穿越整个森林去找寻她，只为她可以转头看我一眼；

她脸上任何的表情——任何，

不论是难过地皱眉还是开心的偷笑，

不论是微蹙的苦恼还是深思的凝望，

都将使我的心海澎湃。

我曾经是自由的，

她出现的那一刻，

我便知道我的自由从此消失了——

我成为她的奴隶，她的骑士，她的父亲。

自由的消失带走了我的欢乐，

但是守护着她却是我生命的无上职责

——她出现的那刹那，我便不再是为自己而存在。”

（是的，那只猪有感情地朗诵了一首情诗，作为一个悲天悯猪的智人，我特意按照诗的格式给分段了。）

我不禁吃惊地说了一句：“猪也会这样？还爱上了羊？”

野猪没有回答——他已经在流泪了。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她知道吗？”

野猪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我身为一个曾经“莣樂曖”过的男人，当然是可以理解野猪的感受的——也理解野猪现在的“不知道”。这是一种复杂的状态，在此我们可以学术地称呼这种状态为“对于目标对象知道不知道的怀疑性以及部分不在乎的性质的杂合态”，英文是“A complex phrase including whether the target object knows or not and not much cares”。这是一种年轻雄性求偶的时候会有的状态，也常见于很多动物对一些不确定是否有意义但是又比较想得到但是又因为某种原因不能表达出来喜爱的感情的东西的情况。我说：“我懂，很难受。”

野猪点了点头——这时候的野猪是世界上最温和的动物了，好像一只刚生了宝宝的母亲，哪儿哪儿都是爱。

我说道：“自由不好吗？”

野猪说道：“自由好。”

我问道：“值吗？”

野猪愣住了，野猪叹了口气，野猪说道：“我现在会说值得，我三年后会说值得，我五年后会说值得，我十年后还会说值得——直到她允许我进入她的世界，那时候或许就是我重获自由的时间了。”

我问：“野猪能活那么久吗？”

野猪没回答，说道：“她是我的噩梦。”

我点了点头，说道：“想忘了吗？你这情况还好点，才没几天，比较好治疗。”

野猪说道：“我再想想吧。”然后又问我道：“你的病多久了？”

我抬头掐着指头合计了一下，说道：“好像快十年了吧。”

野猪说道：“十年的好治吗？”

我说：“好治，你这是初期，不用太担心，也没啥大问题，你看我跑起来还并不是嗖嗖带风？其实最简单的治疗，就是和她好好谈谈，谈完了——信我——屁事儿没有了，就一切都好转了。一次正常的交流，就相当于销毁你的卖身契了。”

野猪点了点头，道：“那你的销了？”

我说：“销个屁，丫不理我。”

野猪露出了一点笑容——幸灾乐祸的笑容，就是你迟到了，看到比你先到但是也迟到了的兄弟站教室外注视你走进去见老师时候的那种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