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晚餐

对桌沉默的男女又各自叫了杯啤酒,而这次换男人看着女人先喝尽。“你酒量涨了不少,”他随后饮下自己这杯,揉揉酸涩的眼,意犹未尽地说。“彤彤呢?”女人问道。“看来姓冯的没少带你去应酬,”男人啧啧几声,不予理睬。“彤彤呢?”她显出不耐烦的神情。“你越来越有女人味儿了,瞅瞅这双嫩手呦。”对方耷拉下眼皮,继续不停地啧啧。“我问你彤彤呢!”女人猛一拍桌子,几粒花生米蹦跶着四处滚落。见男人闷不做声,她果断拎起皮包,甩下几百块,趔趄着往外走。才穿过马路,就听男人从身后叫嚷着追来。他拽住摇摆不定的妻,本欲将她揽进胸膛,却仅是轻扶了把。“收好你的钱,”边说边塞进其上衣口袋。另只手小心翼翼地护在妻身后,既不敢碰触,亦不离太远,留出的缝隙刚刚好。


他明显感到妻子的腰身丰满了,原来的她形如枯枝,村里人都道是福薄,是块儿难生出儿子的贫瘠地。果然,嫁过来的次年,她先是摔了一跤流了产,养了两年半,好不容易又怀上彤彤。彤彤打从生下来就瘦得惹人怜,上小学时还走不稳路,常常跌倒。同学们也因此分成两派,友好些地叫她黄小倒,剩下的则喊之瘦瓜。许是内向有余,对于旁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所强加给的称号,彤彤往往是报以微笑。可在她心里,黄小倒也好,瘦瓜也罢,都该像对付头皮屑那样,能抖就抖掉。“瞧啊,我的彤彤是个多漂亮的小姑娘。”彤彤最喜欢听妈妈这么喊她,那是她听过的最甜美最温暖的呼唤,她多么希望每个人都能如此善意。


黄纲发现女儿不对劲时,是在兰梅离家后不久,那天恰巧是彤彤的生日。虽说兰梅在家的日子也过得并不富裕,可每到女儿生日,总也得热热闹闹的。按照惯例,但凡吹蜡烛之前,彤彤准要虔诚的闭眼许愿,且无论父母如何拿好吃的好玩的诱惑,她也绝不将愿望吐露出半句。然这次令黄纲无比诧异,女儿不仅将愿望庞若无人地讲出,还是接连讲了三遍,且一遍比一遍铿锵有力。“我的愿望是,从今以后我要改名叫逃跑,而不是黄小倒,不是瘦瓜,更不是黄彤彤!”她表情严肃,盯着晃动的烛火,像是默哀般冷峻。黄纲很清楚,女儿这是在怪罪兰梅。他无话可说,任凭呼的一下,蜡烛熄灭。


彤彤从小就爱粘在母亲身后,兰梅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兰梅下地去干活,她就坐在土堆旁摆弄两条麻花辫。兰梅到房顶码玉米,她就守在梯子边,小心翼翼地搀扶。黄纲对此常感到担忧,尤其随着女儿日渐成长,早晚是要送去同龄人中,和大家玩在一处。可这孩子如此恋母,难保她将来不哭闹。黄纲的此番忧虑并非毫无缘故,但凡女孩醒来找不见妈妈,接下来定是嚎啕大哭和整天的郁郁寡欢。可只要兰梅前脚迈进家门,孩子即刻像条离开水中许久,好不容易又触到水的鱼儿,全身都精气十足。


有日傍晚,兰梅看起来愈发疲惫。尽管喘息不匀,她还是用力将女儿搂入怀里。彤彤准是刚吃完蘸酱,满嘴黑乎乎的。黄纲见状,忙拉开这根稻草,低着眼,瞅了下妻子手里的包。女人点点头,看样子刚哭过,两只丹凤眼比任何时候都红肿。夫妻俩席间无话,轮流给女儿碗里添菜。吃过饭,是顿许久不曾像样的美餐。女人哄孩子入睡,回房内掩紧木门,边掏出钱来边道,“冯先生打算离开这儿了,搬去县城,要带我一起走。”黄纲扭过脸朝向吊灯,接连吐出烟圈,一副游离相。“我今天去医院了,我怀孕了,是冯先生的。”兰梅坐定后,腰杆挺得僵直,腹部尚显凸起,如同在警局交代实情般冷淡。“难怪这钱看起来厚了,”黄纲熄灭烟,自顾倒了杯冰水,大口饮尽,又倒了杯,另兑多半杯热水,试了下,递给她。“你说你当初,”她欲言又止,抓起水杯速饮而下。黄纲起身准备铺床,将床板上仅剩的两件厚褥子都挪到妻子那边。他脱去衣裤,仓皇逃进被里。死死咬住嘴唇,任凭鼻眼酸涩。


是,都怪我软弱,我当初,哎,还能怎么办呢,孩子病着,急需钱。他无法倒头酣睡,只好任凭思绪翻飞。实际上自从兰梅去到冯渊家,他就没睡过几个像样的觉。想到自己浑身冰凉的忍受孤独和冷落,冯氏却怀抱女人,绞尽脑汁的在本应属于黄家的地盘上耕作,让人如何不恨!可恨归恨,妒归妒,在窘迫和穷困面前,唯有钱才是活命的法宝。钱能堵住一张喋喋不休的肆意怨怼的嘴,也能轻易操纵、驱使两颗誓言相守到死的心。


冯渊挑中兰梅的刹那,黄纲也在近旁。当天正赶上彤彤急需抢救,而主治医师恰巧是冯渊的养子,冯博。冯渊来找儿媳开几副汤药的功夫,就听闻兰梅惊悚一般的嚎啕。他见其身型消瘦,气却充足,便认定这女人的体内势必存有极深厚的力,于是殷勤的慷慨解围,不仅药费诸类全额包管,还特意选好最为安静的一处贵宾房,又是雇护工,又是频叮嘱,格外周道。黄纲不解其意,这番体贴关怀究竟为那般?且他发觉自打彼此萍水相逢,老冯更愿与妻子攀谈,反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人等为无物。瞅他那副闲聊时的精神头儿,可真叫异常欢喜,整张脸仿佛阵风吹皱了满池水。倒显得黄纲似隔岸焦灼的渔夫,只有眼瞅这两条游鱼嬉戏的份儿。


兰梅又何尝无感,可不知何故,她非但不想拒绝冯氏来讨好,甚至时常在刻意等待。她同黄纲既属青梅竹马,与他的婚姻亦谓之顺理成章。然兰梅天性浪漫,对朴素灰白的现实表面是逆来顺受,心底却灭不掉那盏象征幻想的明灯。她爱做梦,做几乎每个女孩都描摹过的公主梦。尽管于村民眼中,她仅是个被唤作彤彤娘的寒酸妇,尽管黄纲偶尔亦会评之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云云,但她所独藏的幻梦不仅从未消逝,反而愈发浓烈。她不常翻画报、看电影,却也心仪儒雅又目光温柔的男人。其实黄纲是个实打实的憨厚人,相貌虽少了几分阳刚气,总也算清秀。他常说自己没本事挣钱,可挣得的钱百分百能全交给老婆。加之其深刻捍卫再苦不能苦孩子的信条,对彤彤可谓百依百顺,甚至于溺爱。他宠闺女的心思远远胜过宠兰梅,在男人的心里和眼里,妻子可以没有,孩子绝不能。所以当兰梅歉疚的表示此行恐是无法带走彤彤时,他反而定下神来,感念此决定乃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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