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云青禾(下)
过了一阵子,公司内部盛传有位副总经理离任,集团要在公司内部重新选聘副总经理的消息。这一拨人里头,最出众的无疑是侍远和徐凯,大家都知道副总肯定在这俩人之间产生。
侍远这才想起云青禾那晚说的话,他知道,这个机会把两个好兄弟推倒了竞争对手的地位。侍远知道公开竞聘的话他们俩也许不分伯仲,不过他已经决定,如果上面找他谈话,他会一力推荐徐凯,因为徐凯要大两岁,而且已经完成了结婚生子等大事,目前婚姻稳定、家庭幸福,对于工作是个促进作用,对员工也是个好的表率,而他自己浪子一个,不适合在机关干。
侍远没有去找徐凯坦白心迹,是怕他多心觉得自己是胜券在握、再让徐凯。徐凯那么争强好胜的人,决不会接受。就在公司实行公开竞聘的头一天晚上,侍远正在公司加班,突然有两名便衣警察来找他,一张口就问他当年挪用公款的事。
侍远一时之间懵了。从前跟朱颜闹崩了的阶段,他对这一幕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因为那个女人很情绪化,侍远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告诉他。如今时过境迁,她已嫁作人妇,这一幕却终于出现了,不会是朱颜干的。
她虽要挟过他,到底也不曾忍心出卖他,只因为她爱过他。侍远很配合的跟着警察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警车。他知道,不管结果怎样,他再也不能回到这里了。
待在警车里的时间,侍远已经对坐牢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人一辈子,最好谨慎做人,千万不要行差走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管什么人,做了错事,最终都逃不脱惩罚。这种惩罚,未必是外界给的。侍远很冷静也很配合的供述了所做的事,包括几时挪用、用于做什么、几时还上,有什么凭据,他一一交待清楚。警察让他写下自己的各种银行帐号,告诉他,在事实未查清楚以前,他所有的帐户都将被冻结。这个时候,他想起了正在读研究生一年级的侍煦,他的一切供给都由自己供给。事发突然,他都没能早点寄些钱给侍煦。这是他最悬心的事,可是来不及了。
因为公司这边希望低调处理,一直不肯提出上诉,侍远在看守所里,一待就是一年半。最后,侍远都希望能赶紧起诉,说到底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不管判几年,总有个盼头,不像这样,像在没有尽头的黑夜里摸索着走似的,心里充满了孤独与绝望。
因为是经济犯罪,没正式判刑之前,除了律师谁也不能见,侍远全部的财产已冻结,仅有的亲属还在上学,没有能力出钱,所以侍远用法庭指定的律师辩护。侍远一直在等待法庭审判的这一天,可是,他的案件始终没有起诉,后来有一天,突然的就得到通知,他可以走了。侍远心里狐疑,但还是兴高采烈,毕竟可以重见天日了。他先打电话给侍煦,告诉他自己出来了,侍煦在电话里就哭了。
他又回到租住的房子那里,当时走的匆忙,他所有的东西都来不及整理处置,房客在意料之中的换人了,他问自己的东西,房客不清楚,他打电话找来房东,房东带他去地下室找。大部分东西都不见了,地下室留下的东西大都是衣服和书籍,均已霉坏。
他问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房东说他进去第二天,房子就被搜查了,电脑、汽车什么的,都被公司收走了。侍远也没说什么。他两手空空的离开住处,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着。公司不能回去了,出了这种事,他早就应该被除名了。
他出来时,警察还给他进看守所前的衣服、手机和钱包,他身上还有些钱,于是先买了身衣服,找了个宾馆洗澡,换上衣服,然后睡了一觉。宾馆虽然简陋,不过能在床上睡觉真是太好了,他和衣而卧,睡了不知道多少时候,连梦也不曾做一个。
睡醒了,眼睛肿得都睁不开,这才知道在睡梦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他打开手机看时,徐凯给他打了两次电话。他打回去,徐凯说:“阿远你在哪?”侍远没说话,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跟徐凯这么多年的兄弟了,竟然被他出卖,而且毕竟自己做错事在先,还不能指责别人不讲义气。徐凯说:“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不过有个人你得见,没有人家,你还有好几年的牢狱之灾。”侍远努力克制着,低声问:“在哪?”他说:“从前咱们常去的那个地方,西江月。”侍远说:“好吧。”
侍远洗漱一下,打车去了西江月酒楼。跟服务员打听后,就去了以前常去的那个包厢。里面只坐着云青禾一个人,守着一桌子菜。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她说:“怎么这么瘦了,不给你吃饭吗?”侍远说:“不要紧,正好减肥。”他说:“徐凯没来?”她说:“他不敢来。”侍远说:“我不会怎么他的,我刚出来,难道想再进去。”
她说:“你别错怪他,其实不怪他,是他妻子向警察和公司上层告发你的。”她想了想,说:“其实也不怪他的妻子,其实怪我。”侍远说:“徐凯说你把我捞出来的,怎么会怪你?”云青禾说:“当时我爸他们委实决定不了让你和徐凯谁来做,后来集团的意思是让徐凯上。为了帮你,我去找我姑父,终于改变了这个决定。
不知道哪个小人,向徐凯他们走漏了风声,他妻子不忿,就去告发的你。我救你是因为我愧对你,原本想帮你,却害了你。”侍远低头,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这不怪你,只怪我一直没向你坦白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不怪任何人,只是可怜我弟弟,这两年不知道他怎么过的。我是错怪徐凯了,开始我只以为他为了往上爬,不顾兄弟义气,既然知道这些曲折,我心里好受多了。”他说:“可以吃东西了吗?我很饿了。”云青禾说:“吃吧,都是给你点的。说起来,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只好多点了一些。”侍远感激的看了她一眼,低头吃饭。她默默的看他吃了一会儿,说:“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侍远说:“还没想,可能会去看看我弟弟。总之我会离开这里。这个城市就这么大,有了这样的前科,很难在这里混下去了。”云青禾说:“广州我有亲戚开厂,我们可以一起去投奔。”侍远放下筷子,忍不住微笑了,他说:“青禾,我刚从看守所放出来,不是刚才国外进修回来。我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云青禾说:“我也不清楚,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也许是因为你一直不喜欢我。”侍远说:“如果真的是因为这个,那么,我喜欢你。在看守所里这段时间,我心无旁鹜,只想着你。不管遇到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我只要想到你,都好受的多,甚至包括你能想到的最不堪的事。”
云青禾知道他所指,她说:“不必专门说这话恶心我。你为什么不早说?那天你送我回去,我都表白了,希望得到你的回应,可你那么长时间,什么也没说。”
侍远说:“我们相差十来岁,按照现在的算法,那是两代人了。对于你们来说,喜欢就对他说‘我爱你’,不喜欢了直接就说‘拜拜’,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做不到,对于喜欢的人,我也很少能这样直接表白。而且喜欢或者不喜欢,原本也不用说。”
云青禾说:“没有像你说的那样轻松。你现在怎么打算?”侍远说:“先去看看侍煦,然后可能会回四川老家。”云青禾问:“为什么?”他说:“我父母已过世多年,我都没有回去祭扫,不知道老家的宅子怎么样了。”云青禾说:“那也是应该的。”她一直望着侍远,侍远的脸那么黑瘦,早已没有昔日的风采,但她还是喜欢这样看着他。侍远说:“青禾,真是特别感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辈子我恐怕也不能报答。不过,请你认真想想清楚,我们不可能在一起。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只有一个贪污犯的名头,你跟着我,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云青禾说:“我都不介意。”侍远定定的看着她,认真的说:“我介意。你一直锦衣玉食、颐指气使,不知道艰难的生活是怎样的。你会穷,会累,会后悔,我不想这样。”
两个人默然相对,云青禾说:“其实我心里明白,我们不会在一起。因为你不够爱我。只要你爱我,你不会担心这些”侍远点点头,他说:“我只是已经没有资格”。她说:“我想着,我们如果能在一起,就太好了,老天爷也许会嫉妒的,不让这么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侍远没说话。
她说:“我就是不甘心,就是想争取,就是要成功。结果事情还是办砸了,还害了你。”侍远说:“这不是你的错,是我应得的。这样一来,我反而踏实了,真的,再也没有秘密,坦坦荡荡的做人。”她笑了笑,问:“你什么时候走?”侍远说:“就这两天。”
云青禾问:“你以后会想我吗?”侍远说:“这要等以后才会知道了。”云青禾就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两个人走出酒店,云青禾问:“要送你吗?”侍远说:“不用,我打车就行。”云青禾朝他点点头,走向自己的车。
侍远等到她开车走后,慢慢的沿着街道走着。从刚毕业就到这里来,已经十几年了,过得真快。来时孑然一身,走时孑然一身,这么多年的岁月,就像大梦一场。经历过爱恨交加,经历过前景似锦,经历过牢狱之灾,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
不,恢复不成最初的样子了,他从街边商店的落地橱窗看到自己,真是触目惊心。这个瘦削、衰老、落魄的男人,真的是侍远吗?他低头快步的走着。人生至此已到极底,以后能不能触底反弹?他还不知道。
过了两天,侍远坐上了去青岛的火车。他现在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个弟弟了,只要他安好,其他一切打击都可以无所谓。然而,就在这天下午,侍远接到了学校老师的电话,侍煦出事了。
等到处理完一切,侍远带着高位截瘫的弟弟回到了雅安。女孩被判刑了,虽然有民事赔偿,她没有,他也不想要。后来,侍远受雇于朋友帮忙管理雨林谷酒店,一直照顾陪伴弟弟。
这些年是多么的艰难,然而,到底也都熬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