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创作漫谈,兼谈散文、小说
湖北省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著名诗人 梁必文
(现场记录整理,未经本人审核)
(一)诗歌创作漫谈
在创作上,我只是一个业余作者。平时看了一些作品,给大家做一个交流。我只是补缺,顶上来的。(高人都是谦逊的,古今概莫能外。)
昨天采风,现场教学。看神农谷,天公作美,缥缈的白云升起,陈应松老师诗句:“云彩擦过悬崖”,真是绝妙。
下面我先讲关于新诗的思考:
今年正在编《湖北新诗一百年》,诗歌时间发展的节点。我们坐在神农架这片神奇的土地——也是诗歌的土地上谈论诗歌。
胡适、沈尹默、刘半农,《鸽子》发表,《尝试集》出版。五四之后,诗歌群星灿烂,新诗奠基,探索和坚持精神,功劳不可抹杀。
新诗分为三个阶段:
1915-1949年
1949-1977年
1978年-至今
上世纪八十年代产生一大批至今在诗坛仍有影响的诗人。
什么才是评判诗歌的标准?现在甚至没有标准。当年我刚写诗的时候,还是有评判标准的,主要是俄罗斯文学标准,四句一段,句子长短相当,有一种形式感,建筑美、音律美等。比如,政治诗,叶文福《将军,你不能这样做》。
标准失衡的原因有很多,尤其是出现网络新媒体,传播快速,大量应景之作,文字没有积淀,人人都可以参与,人人都可以写,人人都是传播者。以前文学创作有相当高的门槛,如今很多写诗的人缺少敬畏之心。出现了很多口水诗,下半身写作,等等,也不是说那些没有好诗。我看过一种叫《地下》刊物,诗歌写的很好,里面的诗歌很有才华,但肯定是不健康的。某些大牌诗歌刊物要有引领作用,但真正好诗不是很多。(此处略带技术处理,讲的时候直接点名。)
诗歌出现低智化、同质化、庸俗化的现象。如:无非是一扇窗户,打开三次又关上三次;《2015年10月9日上午,一首诗太长,它也不知道多短……》。有一期《诗刊》上发表了《傍晚》,图景拼贴,无意义剪切;捕捉生活中平凡一瞬,但也是以耍酷方式。所谓零度抒情、废话写作,问题是诗歌必须等于生活吗?大量充斥歪诗。家国情怀远去,不可或缺的历史感,气韵、词彩、胸襟、意趣等不见踪影。(振聋发聩啊!)
那么,什么才是诗歌的本质特征?
张执浩老师前几天讲的,很多都是我赞同的。关于诗是什么?我比较认同鲁迅的说法,“诗是血的蒸汽,是醒过来的人发出的真声音。”诗歌是生命里流淌出来的,是人的思想、志趣、情感和志向。
曾卓说,“诗是心的歌,它可能是如火一样喷射而出的,也可能是像山泉一样淙淙流出的;它可能像大江那样汹涌,也可能像深潭那样宁静;它可能像森林那样深邃,也可能像白云那样轻柔;它可能像高山那样雄伟,也可能像草上的露珠那样晶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通过作者的心灵所反映的对现实的感受。”因此,“用嘶哑的声音唱着自己的歌”,“用真实的眼泪沐浴自己的灵魂”。
希尼说,“诗是在将要发生的和我们希望发生的之间的夹缝中,抓住我们一时的注意力,它的功能不是让我们对现实心慌意乱,而是让我们凝神观照,看清梦想和现实的区别,让我们在诗所表现的生活中参照现实,有所领悟。”
诗的奥妙在于悟,在于难以描述,是客观事物与主观意识的交融、重组,是生命意识的流淌、奔涌。(得此壶奥者得诗心。)
一首好诗的要素:
优美的语言,寻找通感,力求准确。如《再别康桥》《雨巷》,余秀华《我爱你》,“告诉你稻子与稗子的区别……我要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这才是她真正的代表作,而不是《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我爱你》—余秀华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这人间情事
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
春天
我写过一首短章,“手握柴薪的人/手握火焰/胸怀天下的人/胸怀忧患”。
《多雨的江南》—饶庆年
江南多雨——呵!我的多雨的江南
我的多雨的江南的雨
是无声的极细极细的雨
我的多雨的江南的雨
是不知不觉便湿了窗棂和花裙的雨
多雨的江南有泥泞的小路
有叼鱼郎无声掠过时滚动着水珠的团荷
有散发着温热气息的水牛粗糙的皮肤
有湿润的故作愁态的紫丁香和野百合
有带点儿哑声的小花狗亲昵的嗓音
有不肯上升而四处弥漫的柴草淡蓝色的烟气
有平静的,游鱼吐出一圈圈泡沫的池水
多雨的江南有恬静的积雨云般的思绪
多雨的江南有好多好多湿漉漉的记忆
有采莲船摇荡的记忆
有地米菜清苦的记忆
有桃花溪中洗衣的姐妹悄声说话的记忆
有杨柳岸边忧愁惜别的记忆
有河面上雨丝编织着火把和吆喝的记忆
有纸伞斜撑跋涉于泥泞的记忆
多雨的江南的记忆像山葡萄一样繁多
多雨的江南的记忆像山葡萄一样酸涩而又甘甜
江南是多雨的——我的多雨的江南
多雨的江南的土地有好多好多的种子
多雨的江南的雨总在细细密密地同种子们议论
着萌发的机缘……
湿漉漉的是把多雨的江南形象化,既是一种客观的事实表达,写出记忆中江南雨中那漫润的触感,也是一种精神世界的象征,对于家乡的熟悉与眷恋,通过这种类似通感的修辞,委婉含蓄的表达出来,风格类似于余光中《听听那冷雨》。
(此评述非原话,一下子记不完,课后搜来补充的,后面个别地方也是如此,大概意思差不离。诗人饶庆年是与梁必文老师同时期成名的咸宁籍诗人。)
你要知道,政治诗只是号角,时过境迁再读索然无味。好诗要有诗歌的语言,比如有禅意的诗歌。
希望生活处处充满诗意,诗句也可以充满禅意。
柏东明《我喜欢那些孩子们》:“走在乡间小路上/麦穗金黄/他们飞跑而来/他的头发像麦穗一样晃动着/他破了的裤管像小旗一样呐喊着/他的沾着泥土的脸蛋像麦穗一样灿烂着/他笑盈盈的眼睛像麦穗一样灿烂着/他们笑盈盈地盯着我看/然后像一阵风/消散在村落里//一堆一堆的粮食消散了/为看不见的无穷岁月/我有着说不出的感伤//我喜欢那些孩子啊//看不见的岁月里/麦苗绿了/麦穗黄了/麦穗像太阳一样照亮四方”。
读着柏东明这样的诗句,你不能不为之感动,这是一个诗人一个母亲,对生长在那一片贫瘠土地上的孩子们的真爱。孩子们是天真的,望着陌生的人只知道憨憨的笑,他们并不在乎自己脸上沾满了泥土,并不知道自己破了的裤管像小旗一样呐喊,更不知道那山里的闭塞和在脚下土地上生活的人们的艰辛,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走出过那座大山,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生活在简单贫穷的快乐里。而这一切又怎能逃得过诗人的眼睛,望着麦苗绿了,麦穗黄了,一堆一堆的粮食消散了,为看不见的岁月,为那些像麦穗一样世世代代顽强生长又悄无声息地离去的人们,年复一年不可更改的命运,诗人心中有着说不出的痛楚,这是一种埋藏在心底,埋藏在灿烂的麦穗、笑脸和灿烂的阳光底下的无声的隐痛。
《悬崖边的树》--曾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简洁近似于白描的语言,写出令人战栗的时代痛感。
(课堂上没有PPT,没有粉笔板书,只有老师口若悬河,所幸还有WiFi,所以诗歌读一遍,立马搜索复制过来。麻利点,快夸我。)
要有丰沛的意象之美。特朗斯特罗姆一生只写了不到200首诗歌,但是几乎每首都是精品,不是靠数量、规模、体例或者声势取胜,而是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持久的生命力。他写出永恒、伟大的诗歌,审美旨趣凝练、言简、意繁,不算提炼、打磨,就是删减的艺术,诗歌不是说的越多越好。
《墙边草》—张执浩
墙边草活在它去年死去的地方
和去年一样,那几缕绿
和去年一样,我蹲下来
查看墙缝,又站起来往前走
墙边草原地踏步
在光秃秃的角落强颜欢笑
和去年一样
它不会长得太高
也不会长得太久
如果太辛苦,它就去死
等来生再试试
一首诗怎么构思?我分享创作经验。
我的《指挥》怎么写出来的。我那天看天才智障指挥家舟舟表演,突然来了灵感,立马记下来。技巧就是逆思维、反思考。
——“也许此刻,指挥者的乐趣/已不在指挥,亦如/欣赏者的乐趣已不在演出/演出者已不能左右自己/而演出终于结束了”……“在生活中,我/是否也这样指挥过别人?抑或/也这样被别人指挥”。
当我们在写诗歌的时候,不能瞻前顾后、患得患失,这也不敢说,那也不敢写,怕得罪领导、亲人、朋友,要从人性出发,下笔只有诗人形象。
生活仍然是诗歌的源泉。有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之别,要去发现、浓缩、融入?感知敏锐,善于想象,实与虚,有和无……。
诗贵含蓄,不仅是掌握技巧的问题。晦涩不是含蓄。艾青说:“含蓄是一种饱满的蕴藏,是子弹在枪膛的沉默。”(《诗论》)。
诗歌艺术讲不完的,我大略说一下,又不能与以前的重复,那就没意思了。下面,我再谈谈对散文、小说的看法。
(二)谈散文创作
散文的毛病,豆腐块的,琐碎的,一点感动敷衍成篇。是给某个地区报纸发的,篇幅只能800字左右,这样写作缚手缚脚。(通病,真的是通病,不针对某个人。)
你要写散文,就不要将就别人!
要读古今中外的名篇,尤其是古文,还有现当代名篇,周作人、朱自清、汪曾祺等等。要将事物写细,写出丰富性、独特性的东西,如一棵草、一朵花。(原话大意如此,时隔多日,或有误忆。它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败,早中晚有何不同,天气不同又有什么不一样,你赋予她什么意趣,可以是风花雪月,也能是历史长河,还可能是宇宙时间。这些真的关乎阅读视野、人生阅历和个人才情。)
苏轼《前后赤壁赋》,两次都是写月夜泛舟,但真实情况真的如此吗?我看有虚拟成分,晚上在大江大湖之上,一叶扁舟是要翻船的……;包括《石钟山记》也是月夜,因为虚构反而更加真实。
余秋雨《文化苦旅》历史与现实关照起来,确实写得不错。但《千年一叹》不忍猝读。没有时间沉淀,没有情感流淌,再有才华也不行,不要去搞应景之作。
(文学逻辑与生活逻辑有时候风牛马不相及。)
(三)再谈小说创作
湖北是文学大省,更是中篇小说强省。(严肃文学“大鳄”如方方、刘醒龙、陈应松等等一批著名小说家。)
小说必须有小说的语言,不仅是个好故事,也要有深刻思想。中短篇小说是结构的艺术。
鲁迅《闰土》《祥林嫂》《在酒楼上》。
一个写长篇的作者不去研究经典长篇,那还怎么写得好?叙述、描写、对话,写作要求都不同。
小说语言一定要求苛刻。戏剧对话三句话,必须要有颠覆性的,或者有推动性的,否则就是瞎扯蛋。
我早年写过短篇小说《捉奸》,牛二,云雾山,汇报苟且之事,隔三差五来汇报……打狗吃,老鼠掉进锅里,不捞起来,折水竹当筷子,众人抢着出击,如同高手过招,打牙祭啊。
有生动的细节描写,读者看后不会忘记。(作家写出得意手笔,肯定也不会忘记,多年之后看来,都会自我陶醉,仿佛当初受了神谕。)
库切《耻》,开不开除与研究生睡觉的大学教授,看似狗血的故事,蕴藏深刻主题。黑人与白人种族冲突、文化冲突等。
作品要“养”,像养孩子一样的!
记录人:程文敏
注:括号内乃是眉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