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艺术是第九大艺术的俗称。
艺术的传递来自人的感官体验。如八大艺术,文学,音乐,舞蹈,雕塑,绘画,建筑,戏剧,电影。都离不开视觉和听觉。至于嗅觉和味觉,也可以对应香水和美食。它们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艺术。
五感之中唯独缺了触觉。
我是一个米贩,在九方镇经营着一家小小的粮油店。因为小,只雇佣了一个小孩。他只有15岁半,初三刚读完就辍学了。他爸“胡闹”是我的麻将友,硬把他塞给我——不光女儿,儿子还可以拿来抵赌债。当时我开店没多久,正需要一个人打下手,就答应了。后来见他还算机灵,便有留下他的念头。生意稳定下来后,给他涨了点工资,正式留下了。每个月从他工资里扣一部分抵“胡闹”的债。
小孩叫李响,都叫他小响子。眼睛小且圆,鼻头微翘,招风耳。这样的面貌有些像老鼠。不肯长,1米6不到。瘦得皮包骨,力气却不小。他扛米的本事比我大,每次到货,8成的苦力都是他做的。话又不多,让我省心。
“小响子,给我拿包烟。赊着。”我把最后一支点了,软烟盒抓成一团,精准地抛进大木门边的垃圾桶。小响子锁了手机就出门去。
小孩的“用处”远不止驼米和买烟,有时候我的摩托出毛病了,他也能捣鼓两下。他爸——麻友“胡闹”——从前是修摩托的。后来因为赌博,做了不地道的事,把招牌砸了。店也盘出去了。
有一次我的摩托打不着了,正准备找“胡闹”帮忙看看——毕竟,他还欠我七八百赌债。小响子一把拉住摩托车后座的钢条。他力气着实大,我一下子定住了。回头一看是他,我吼道:“要疯?”
“磊哥,我给看看。”他胸有成竹地笑着说。
“行。你给看看吧。”我撑住了摩托,交给他了。我蹲在一旁,含着烟,将信将疑地看着。
他去电器商场旁王胖子的电动车店借来几件工具。万能表,扳手,螺丝刀……一边弄一边念叨。我听不大懂。
“电路应该没问题……油管没堵……化油器也是好的……那就是火花塞……”说完他拔下火花塞,只见火花塞这头已经黑焦。“磊哥,换个火花塞吧。等会我回家吃饭给你拿一个。”
“行啊小子!多少?”我心说这个员工可真值。
“什么多少……磊哥,你这是说的……”他依旧笑着,摊着涂着油污的手。
我想了想,说:“先去把手洗了,晚上哥请你吃顿好的。”
我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员工,但不是不懂笼络人心的道理。那次小响子第一次喝酒,吐的比喝的多。
我们不是死板的老板和雇员的关系,平时有说有笑。他最喜欢听我说女人。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接触了不少女人。她们大多是酒吧夜场的欢乐女孩子。唯有一个比较文艺的女孩,是个大学生。那时我30岁出头,在一个叫“WHY NOT”的酒吧里看见一个(失恋)女孩子喝闷酒。她当时已是半醉,我勾搭了一会儿就带走了。
我挺想找一个有文化的女朋友。别看我平时流里流气,对文艺一类的东西有种与生俱来的敏感。看小说叹息,看电影流泪。那次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床头柜的烟灰缸下压了100块钱。我哈哈大笑。这女孩真可爱,可惜看不上我。
小响子更喜欢听我描述“爱情火花碰撞”的细节。乐得鼻涕泡都破了。我想到自己16岁时的性压抑,不禁同情起这时的他。于是有了一个想法。
有一天,我见他正看手机中热传的丑闻视频。他反复的看,反复的看……
我呛了一口烟,问道:“小响子,你多大了?”
“下个月5号满16。”他不好意思地关了视频,说。
“不小了,到时磊哥送你个不一样的生日礼物。”
请未成年人嫖娼这种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我认为那根本就不算个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男主不是只有13岁吗?
为了答谢小响子一直以来对我尽心尽力的卖力——期间他在搬米的时候手还受过一次伤——我特地歇业半天,带他去县城转了一趟。
县城我还算熟,那里有一条月桂路,路两边尽是搔首弄姿的失足妇女。
我帮他挑了一个丰满的女人。这种成熟饱满的女人才能让男人彻底倾泻心中的熊熊邪火。可是他没看上,带走了一个清瘦拘谨的女孩子。女孩子扭扭捏捏的,像刚入行不久。不过我直觉她不是新人。可能是营销策略吧。
半小时后我完事了,在碰头的路口却没看见他。这小子,真是处吗?不是骗我的吧?我整整等了40分钟,差点冲进去要人了。他晃晃悠悠,意犹未尽地从“休闲馆”出来。
我愠怒地抱怨道:“干什么呢你!我还以为你整个被她吃了!”
“和那个姐姐多说了会儿话。”他边说边在手机上按字。
“一会儿?还没聊够?还加了微信?”我感到难以置信,就算是窑姐儿照顾“处”,也不用这么热情吧……我默默地看看小响子——后生可畏!
“电话也留了。”他平静地说道。
“留心啊小响子,哥可是为你好,有句话你听过没有……”
还不等我说,他打断道:“听过,你别说了。”
小子成人了,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我想。
我要讲的是艺术的故事。
嫖娼和艺术有什么关系吗?当然有。小响子要与我成就伟大的艺术,这个环节必不可少。人们常说,男人间的情谊建立在三件事上:同过窗,扛过枪,嫖过娼。我用酒色帮助小响子成长,让他尽心尽力为我干活儿。只是没想到,反倒是他帮助了我成长。
然而,关于这门“大米艺术”,还得从头说起。
我从小喜欢“抓米”。将手扎进半开的米柜中,狠狠地抓一把,使劲抓——似乎企图挤出水来。
那时的米铺和现在的大不一样。米装在斗状的大木柜中。大木柜每个格子装着不同类的粮食。另有一个木质的斗,专用来盛大米。盛好了拿去称重。
现在的孩子已经不知木斗为何物了,更没见过大米柜,甚至连米铺也不曾见过。
我就在那样的米柜中抓米。最喜欢没有抛光的,还沾着米粉末儿的大米。它们更有质感。坚实而细腻的米粒紧凑地被我紧握,占有。我感到充实,满足……米粒的摩擦和挤压刺激到手掌的穴位,我血流加速,脸跟着也飞红了。兴奋的感觉随之从心底涌起,好开心……
那时米铺在镇东的小学旁。每次放学我都会去抓几把。每次抓的时候都假装问道:“老板,这米糯不糯?月底米吃完了称几斤试试。”
其实我家的米都是叔叔家送的。
和我一样喜欢抓米的同学还有好几个。除了大米,他们之中有的还喜欢抓小米,有的喜欢抓绿豆。后来老板对我们没耐心了,在柜台上放了一把鸡毛掸子,兴许是米被抓多了影响销量吧……
有一次放学,我又去抓米。老板见我把手捂进去了,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他边追边喊:“还抓不抓!抓不抓!糯不糯!糯不糯!小兔崽子!”我跑慢了一步,背上真的被敲了一下。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去米铺抓米了。于是我就抓自己家米缸的。米缸太高,里面的米不方便抓,搞不好还会栽进去。再者,叔叔家的米手感也不好。三来……我家也有鸡毛掸子——因为我抓米着魔,已被我妈抽过一次。
或许多年后我开这家粮油铺,和小时的这段经历有关吧!现在我有抓不完的米,没人用鸡毛掸子威胁,可是又因为小响子在一旁,我总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抠鼻屎这事,虽然快乐,需是要避开旁人的。另一个原因,抓米也有点像通奸,遵循家花没有野花香的心理习性。自家的米抓得多了索然无味……偷抓别人家米带来的类似非法占有的快感,被鸡毛掸子追打的刺激,再也没有了……
有一天,我百无聊赖着,下意识地把手深深插进米袋中,狠狠抓了一把,握在手心,使劲搓揉。一旁玩手机的小响子忽然说道:“很爽吧……”
我像被突然呵斥,一愣,松开手,脸红到脖子根。“我是看看这次进的米糯不糯……”
“磊哥,我听说喜欢抓米是欲求不满的表现。”
“臭小子,老子要找女人就是一个电话的事。不像你还要躲在被窝里自慰……”
不过,可能喜欢抓米的确是一种心理失衡的表现。例如,缺乏安全感,压力过大,焦虑……是的,我认为抓米可以有效缓解焦虑。
小响子差两个月17岁时,镇上开了一家“惠民超市”。超市不算很大,但也卖粮油。它抢走了我的一部分顾客。超市的标价是一个个隐秘的陷阱。最常用的粮油永远比外头的便宜一点,给你造成“超市就是便宜”的错觉。但是其它真正赚钱的货品却比别人家的贵出不少。
好在我的顾客大多是熟人。我每月定时送货上门。所以生意能照旧做下去。
超市的大老板来自武汉,姓徐,据说是一个破产企业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在这个小镇砸个两千多万,我们这些小商小贩没人顶得住。徐老板下面的小股东们三教九流,但都和县里,镇上的领导们沾亲带故。他们要做的肯定不止一家超市。
一天,小响子说:“磊哥,我爸要我过了年跟他去南边做事。”
我不意外。前天“胡闹”问我生意怎么样,他是看我迟早撑不下去,儿子也够大了,就想带走。
真正给我带来冲击的是超市的降价营销活动。首先关张的是卖副食品的“冯老二”,然后是卖小礼品和玩具的“大黑”。其它的虽然还没被压垮的,见势不妙,也早早贴出了“旺铺转让”的条子。
我的粮油店和超市抗衡无异螳臂当车。是该考虑退路了。但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一次困兽之斗。
我把几袋品种不同的米放到门面外头靠墙。蛇皮袋子统统敞开一半,搁在专门的货架。顶上撑起雨棚。这阵势绝对比我小学旁的那家米铺大气的多。我的用意很明显:想抓就抓吧!
我们生活在一个焦虑的时代:你不是焦虑了,就是走在去往焦虑的路上。来我的粮油店,抓住我的大米,治愈你的焦虑。
当然,外面的大米不再出售。它们专供抓。
生意的确好了一阵。我从不曾想到过,竟然有这么多的人和我一样喜欢抓米——直到现在我做了米行老板。他们抓米时神情自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那只抓米的手不属于自己。但是通过他们抓米时脖颈处鼓起的动脉血管,嘴角微微上扬的微表情,我知道他们心里正暗爽着。有的人还喜欢将米抓到高出,缓缓松开。像窑子里的大茶壶,用花式动作把茶水从高处精准地倒进嫖客的茶碗中。然后,我的主顾们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实际买的却是另一种吃惯了的米。本地糙米最多人抓,卖得最好的还是东北的大米。
抓过我的米后,他们不好意思不买的。就像你摸了一个女人的屁股,如果不买她一夜,就成了一个臭流氓。
好景不长,这次的好转就只是回光返照。顾客以更快的速度流去超市。因为他们发现超市一样可以抓米,而且没有人在一旁看着。顾客想怎么抓怎么抓,抓完了不买也无所谓。我打开了这些人欲望的大门,却不能满足他们的贪婪。自掘坟墓。
作为资深抓米人,我亲自去超市调研了一次,不得不承认这儿的体验感更好——尤其是被头上的摄像头盯着。
看来关门的日子要比我预计的还早。腊八节的时候我准备提前给小响子结了工资,再封个红包,让他提前解放。好好休假,养好精神来年出去打工。共事一场,也是难得的缘分。
这天,我唤了他一声,他正戴着耳机,没听见。我走上前,却见他正看一部黑白电影。
我摘了他一边的耳机,说:“看什么这么带劲?”
“黑泽明。”他摘了耳机,头也不抬。
“黑什么?这不是黑白片吗?”叫黑的我只认识街上的“大黑”。
“重要的不是颜色,而是……”说了一半,他忽然认真地看着我,“磊哥,你知道吗,电影是第八大艺术。我想以后做导演。”
我噗嗤一声笑了,边笑边抖,艰难地咬住一支烟,“艺术?导演?小响子,你是疯魔了吧!”
“磊哥,去年我生日你给我招的那个女孩子,她以前是学艺术的,大学生。我和磊哥一样,也亲过知识分子。”他有点儿得意地说。回想起那天他奇怪的举动,加上一年后还能旧事重提,我开始相信他所说的。然后他和我说起那女孩是怎么被拐卖,怎么逃脱,最后又怎么沦落成风尘女子……
“她对我很好。”小响子继续说,“劝我去读书,还说……还说了很多……”
涉及到隐私,他没再详细说下去。但我也能猜个大概了,那是真正的爱情。
“反正我这庙对你是小了,还跟你老头儿去打工吗?”
他沉默了几秒,说:“打工还是要去的,我要给自己挣读书的学费。”说完他又沉默了,似乎对自己的选择也不敢全然肯定。
原来他早有打算,只是我从未了解过。我一直把他当我的跟班,一个听话的小弟。我心中空荡荡的,犹如被抛弃的失落。我也为他高兴,只是他还太小,翅膀还不够硬,在他面前有许多险恶……
他说做电影,投身艺术……是,我也有过这样的闪念,可是,谈何容易?艺术……艺术是什么?
我顺口说道:“刚才说八大艺术,你说说哪八大?”
他掰着手指头一样样数道:“电影说了……文学,音乐,绘画……还有……嗯……雕塑……”
他卡在这儿了。剩余的三个我也不知道。
我刚准备奚落他,他又蹦出一个:“建筑……”
“还两个。”我点了烟,专心致志地听他给我扫盲。
他想了一会儿,像灵光一现,“戏剧和舞蹈。”
“是吗?”我打开手机百度了,还真是。
我又将这几门艺术细想了一圈,带点刁难地问道:“小响子,艺术是什么?”
他清清嗓子,说:“这个我可说不好,我记得青青姐是这样告诉的——各大艺术之间有共通之处。它们表现的是人对客观世界的感觉,感情,认识,和理解。以及客观事物本身具备的天然的特性,和艺术家通过对现实的反映的再创造。”
好家伙!不明觉厉!我有些心悦诚服。不过刚才我细想这些艺术门类的时候,闪过一个念头。我说道:“没有第九大艺术?”
“青青姐说这八类已经把人类所能感知的艺术形式穷尽了。”
“我发现一个现象,你可别笑话我。”在这个话题里我和小响子的强弱势关系已经变化了。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你说吧磊哥,我怎么会笑话你呢?我什么都不懂。”
“你说的这八大门类,还有艺术的本质之一是感官认识……我发现它们仅限于视觉和听觉,其它三感却没有,怎么能算穷尽?”
人有五觉(五感):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也有人说六感:心觉。——持此观点的应该大多是女性吧!
小响子托着下巴琢磨着。我倒是要看看他怎么把这三大窟窿补上。
“嗅觉……香水算一门艺术吧?……”
“这……”我沉吟道:“姑且算吧!”香水的确能给人带来美感,而且它留给人的想象空间更大。女人,香水,鲜花,应该是统一的。
“美食算艺术吗?”他问道。
“那当然!”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不就是味觉吗?”小响子得意地笑道。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机智。不,是人类的智慧。迟钝的是我,没有用心认知这个世界。
“触觉,触觉呢?”我掐了烟头,又点上一支。
他思索着。陷入了沉思。两分钟过去仍无言语……
良久,我的第二支烟抽完了。他终于说道:“这个真不知道……”
我脑中灵光一现。仿佛缪斯女神终于的忽然发现了我,说:“大米艺术啊!”
小响子眨眨眼睛,没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在抓米的时候是否可以体验到不同的感觉?这些感觉是否会激发我们的感情?至于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凭借大米艺术家的运作,一定可以通过调整大米的质地和运动传达出来。只是,能不能体会到,就看“抓米人”的艺术修养和水平了……”
小响子将手伸进米袋,抓了一下,松开。又抓,又松……反复几次后,说:“假设你就是那个艺术家,你怎么让米传达出不一样的感觉呢?”
对这问题我太有“人生经验”了,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我们有不同种类的介质,就像油画,水墨,水彩的区别。如:大米,小米,绿豆,红豆……不同种类的大米,就像不同色彩的颜料。如:精米,粳米,糙米,黑龙江的米,泰国的米……我用类似水疗中人工制造水流的方式让米运动起来,或快或慢,或旋转或震动,或挤压或松散……人手掌中密布穴位,不同的穴位刺激大脑,形成不同的反射,于是有了情感波动。还有很多细节我一时想不出,但这是人类第九大艺术,我只是一个卖米的……”
“对于大米的运动,可以通过马达和叶轮带动来实现。”小响子补充道,“这不难做到,难的是怎么把艺术家的思想精准地转化为米的运动状态,再传达给……‘抓米人’?”
“暂且就叫他们‘抓米人’吧。”我一时想不出更文艺,贴切的称呼。
小响子算半个机械师,他既然说了,就有可操作性。
反正店也开不下去,身边又有机械师兼“艺术家”。何不走之前疯一把呢?
我又严肃地思索了一夜,第二天对小响子说:“小响子,我们一起创始世界第九大艺术怎样?”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没有适应我的大转变。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疯魔了。或许就像开粮油店一样,也是从前的记忆在潜意识中积淀,终于爆发了吧!
我和小响子先从最基础的开始试验。选了三种介质:大米,小米,绿豆。将它们倒入不锈钢桶中,桶的尺寸与米袋相仿,方便插入和抓握。桶底下安装电动马达和一个类似风扇的叶轮搅拌机。搅拌机的速度可以调节。我们还有很多丰富的表现形式,最后决定放在第二创作阶段再使用。例如加热或制冷。通过温度刺激“抓米人”的神经。
两天后,我们的“大米艺术”试验作品创作完成。我和小响子把它定作“01号作品”,青青作为“特别艺术顾问”帮我们取了个时髦的英文名:“Anti-anxiety”,即“抗焦虑”。
我和小响子把“Anti-anxiety”放在门面外靠墙那个现成的货架上,雨棚挂回去,在上面罩着。
然后我们马上准备第二件作品。我的构思是:从建筑工地筛一些细腻的沙,然后用极低速的马达从侧面推动沙的运动,温度控制在19℃左右——据说人在这个环境温度中最容易伤感。我们同时提示欣赏者闭上眼睛冥想,尽可能静止不动——直到确认自己想动为止。这件02号作品叫“Sad”(悲伤)。
每创作出一件作品,我们势必要自己体验许多次,细心调整。小响子不断改进马达与叶轮的机械性能。我联系曾经的同学为我编辑一个控制马达的电脑驱动程序。
02号作品虽然已定下来,我们却不急于创作出来。我们首先要确认01号作品获得成功——造成一定的社会影响力。
成功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到来——我的粮油店活过来了。人们纷纷来体验我们的艺术作品。他们之中有的人是真焦虑,也有人真的能从中得到精神安慰。
他们之中更多的人只是一时新奇,不久后还会回归超市。人的精神需求没有物质需求那么紧迫。哪怕只是一毛钱的差价,也足以让人对比出性价比的优劣,这就是那一毛钱的意义所在。在九方镇,一毛钱比世界第九大艺术更有价值。
过了一星期,“抓米人”果然少了许多。有一天下午,一个中年人在店外看着我们的01号艺术品发呆,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年轻人。中年人看状态六十岁不到,鬓角已白,脸上皱纹有些拥挤,却不敢入侵紧绷的脖颈。戴着一副精致的眼镜,眼神明亮。深色拉链夹克,黑色直筒休闲裤,半旧的皮鞋。衣着普通,但干净整洁。他观瞧01号作品的神态就像在努力分辨一个似曾相识的新物种。
我认识他。他就是我的竞争对手,本镇所有商贩的公敌,超市的老板——徐老板。他很少来镇上,更不谈露面。现在,他的A6静静地停在街边。跟他一起的应该是司机。他是亲自来说服一个负隅顽抗的米贩,还是来体验一个伟大艺术家的艺术品?
他抬起眼角地朝我的店内晃了一圈。我装作不察觉的样子,抽烟,刷微博。小响子在柜台外的椅子上坐着,翻看一本关于机械自动化的工具书。
徐老板始终将手背在身后,丝毫没有体验人类历史划时代艺术品的意思——这个虫子似的人,如果他尚有哪怕一丁点儿的精神追求,就一定会后悔。我几天前已决定了,某一天会拿这几袋粮食拿去喂鸡子,将马达和叶轮当废品卖掉。我要让01号作品成为不可复制的绝响。
徐老板深吸口气,无声吐出,背着手缓缓走进来。他摆摆手让司机留在外面。当老板的人总有一种派头,细小的动作能传达精准的意思。他们身边的人总能心领神会,旁人却难以看懂,像是密语。例如这个简单的摆手,幅度轻巧得像赶苍蝇。是叫人来,还是叫人去?都不是。是在外面候着。
我搁下手机,弹了下烟灰,说:“这位老板我没见过,买米吗?”
“不买米。”他语气和善,神态自若。
“不巧,我这儿只有米卖。”我继续和他打哑谜。
“你这门面,卖不卖?”他望着我的眼睛,明明是一句咄咄逼人的问句,却表现得像在帮我,在关切我,为我好。这城府,我一辈子也学不会。
“卖了不就没米吃了?”继续绕。
“开个价吧,别太高。”老虎露出了牙齿。他已经逼走了镇上九成以上的商贩,买了他们的门面。前几天听说他们要搞娱乐业。我这个门面的位置正卡在街旁一排门面的中间,说不定就是“惠民足浴城”的正大门。
“主顾,您这不是要夺我饭碗要我命吗?”我冷笑。
“要等政府出面价就没那么好了。”他开始威胁我。
“我考虑一下吧。”我说。
他和我几乎异口同声:“你考虑一下吧。”
他转身准备离开,说:“明天我让个人来。”
“那就明天。”我说,“慢走。”
他的手始终紧紧背在身后。我好想把他们掰开,看看藏的什么宝。
我想了一整晚,有了主意。第二天,我问小响子:“哥跟你一起去南方吧,这儿留不住了。留着也没劲。我们正儿八经地搞艺术去。”
“磊哥,总不是跟着你混,我没所谓。”他坦诚得像一个真挚的好朋友。
我拍着他的肩膀,说:“别这么说,这个买卖做成了以后大家就是兄弟,一起喝酒吃肉打天下。”
我当然有自己的私心。但是私心只要不损害别人,不说出来,就是好心。
我们聊到“特别艺术顾问”,他的青青姐。
“你那妞怎么样了?”
“青青姐啊。她回老家了,准备开年了和我一起去南边。”他的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快乐,几乎是笑着说。
“从良了好啊。嫖娼都能捡个大学生老婆,你比磊哥本事大。”虽是戏谑,也是真心话。
这一天上午我们一边做生意一边闲扯。中午的时候,昨天那个机灵的司机来了。他30不到。长得端正,就是个子矮了些。五官汇聚出一股令人厌恶的气焰,给人印象深刻。头发梳得油亮,衬衣领子雪白。A6停得没有昨天好,好像车技下降了。
年轻人有性格有脾气,直来直去。第一句就是:“考虑得怎么样了?卖不卖?”
“卖!哪敢不卖?徐老板是石头,我就是个卵。”我掏烟,没了。——昨晚考虑得太晚。
“磊哥,给你拿去。”小响子马上起身去给我买烟。
“等等。”我掏出三张票子,说:“把账结了。”
司机甩过来一支烟,说:“那就简单了,开个价吧!别闪了舌头。”
“不闪。1块钱。”
“1……1块钱?”他张大嘴巴,我可以看见他的喉咙眼儿和变形的愚蠢的脸。
他瞪着眼睛喊道:“别耍老子,徐老板碾死你就是碾死一臭虫!”
“那倒是。耍狗要看主人。”我笑道。
他胀红了脸,转身边走边掏出电话按号码。这是要向主人告状。
“哎哎!小伙子你等等啊!我还没说完呐!”我把他喊住了。他站在门口盯着我,一脸猪肝色。
“看见外面那三袋粮食没?”我说道,“顺便把那些买了,一百万。”
司机迟疑了一秒,走到柜台前,“你这店盘到手也就30万,做了两年不到。除去装修,人工,刨去税。撑死40万。50万给你不少了。100万?你是要疯!”
“那我还是和你老板谈吧,看他怎么说。”我摆摆手,意思是“滚”。他懂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傍晚的时候司机又来了,带着老板的口信又和我谈了一场,最后80万成交。第二天我们先以80万人民币交易了01号艺术品,再按1元的价格签了门面转让合同。
下午的时候县、市两家电视台民生新闻栏目来采访,比我想象的还快。又过了一天,省电视台和两家娱乐网站也来了。01号艺术作品“Anti-anxiety”卖出80万人民币传遍网络。我和小响子火了。
没人关心那个1块钱门面的事。人们就是如此痴迷购买焦虑。活该他们焦虑。
我过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年。大年初四的时候徐老板竟然来向我拜年。拜年时还把01号艺术品送给了我。他表达了对我这一手营销的佩服。司机在一旁斜着眼瞟我,一声不响。
徐老板笑着说:“时代变了。我还以为开粮油店是落后的生意,想不到我才是……”他的确算是一个有气度的人。做生意的人心眼不能小,不然做不大。
大年初五,我和小响子把三袋粮食驼去了养鸡场。养鸡场的饲养员可不管艺术不艺术,第二天把“八十万”通通倒进了饲料加工桶。然后小响子把马达和叶轮砸了,送给废品收购站。
接着我们按计划创作了2号作品“Sad”。
正月十五过后我收拾了行李,和小响子一道坐上去深圳的火车。一同去的除了“胡闹”还有2号作品“Sad”。小响子说青青姐已租好公寓等着我们。
像世界第九大艺术这种新潮的玩意儿,只有在深圳那样的大城市才玩得转。
19/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