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昆仑
又是三千年一次的西王母宴。
正所谓金城千重,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今日昆仑实在是十方世界中最为热闹的一处。此时空中十万玄天仙女一齐动乐,恭迎各路帝君仙人,方域千里尽是一片瑞彩清光,西华精气夹带芳霞,三只青鸟衔钰飞掠而上,激起一阵疾风。
山门前忽听得一声清啸,不少童子正在接礼,听得啸声都觉奇怪
——谁家畜生这般猖狂?
抬头,却见头顶彩云骤裂,一只金睛白虎正张着血口俯冲而下!
童子们被骇得惊叫连连,四散开来。
那白虎一脚踏到阶上,毛光如雪,很是轻蔑地扫了四周一眼,灼灼金眸气势逼人,见无人敢和自己对视,似乎是冷笑了一声,不屑似地垂下了眼皮。
接应童子被那股威势迫得都快要跪在了地上,一个个全都快哭出来——王母活了几百万年,最是讲究面子排场,他们被人家一头座骑吓成这样,这样怂包要是让那位知道,不知要受什么惩戒。就像是上一次,文殊菩萨那头青狮来访,胡闹一通,还把瑶池弄得臭气熏天,他们抓了两个时辰也没抓到,王母先去找文殊菩萨算了账,然后回到昆仑,把他们召集到一处,柔笑着说:你们丢了我的面子,但念你们年岁还小,小惩大戒,就罚你们写十万遍我的名字吧。
——上圣白玉龟台九灵太真无极圣母瑶池大圣西王金母无上清灵元君统御群仙大天尊……
一想起当初抄得手都要折了,今天这样丢人,必然下场无比惨烈。
童子们正是欲哭无泪,只听一个温柔的声音道:“小白,怎么如此无礼?”
这声音极为温和隽雅,闻之堪比三清妙音,童子不由听得心动,抬头一看,只见那白虎上一位仙君正斜斜侧坐。
凤眉长目,这仙君面目清秀之极,一只手正轻轻抚着那白虎的头。他笑得温柔,那白虎却是再无半分嚣张之气,笑得呆憨傻气,像是讨好一般使劲蹭着那人的手。
童子看得目瞪口呆,这虎怎么转变态度如此之快!
那仙君已经抬起头来,“我这座骑无礼,唐突山门实在抱歉。”
“不敢不敢,仙君多礼了!”几个小童被他一眼居然看得耳热,忙合手施礼。
那白虎后面,一朵仙云缓缓落下,一位青衫小仙走上前奉上一个锦盒,童子接过来刚要收起,却觉得盒子一震,吓得手一抖,差点把盒子扔出去,听那仙君继续笑道:“今日碧桃盛宴,道释各路都来赴宴,不知道有多少奇珍异宝,我丹穴珍宝稀少,颐迦特地寻来一只麒麟幼崽,送与王母解闷。”
这句话里惊骇之处太多,那拿着盒子的小童已经惊得目光呆滞,盒子又猛地动了一下,他才木然地低了头。
雕花木盒,长四尺宽三尺,刻着万象降魔符咒,很好,我抱着一个麒麟幼崽……
“颐迦帝君多礼,还请帝君入内。”有稍微机灵些的童子赶忙上前解了尴尬。
颐迦丝毫不见急躁,温存一笑,座下白虎长啸一声,带着身后那青衫小仙,如一阵狂风一般进了山门。
“你刚才发什么呆?这让王母知道,又要罚抄了!”
“那是...颐迦帝君啊,真的和传闻里一样不靠谱啊...丹穴珍宝稀少?那全天下哪还有东西啊……”那童子仍是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盒子,“一只凤凰去抓一只麒麟,相煎何太急呢,真是太狠了……”
昆仑山上三界十方修仙得道的女子,此时都身着华胜宝衣,在玄台圃苑之中穿梭。白虎见主人也不着急赴宴,清啸几声,就向下面弱水飞去。
世人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讲得是男女情爱忠贞不二,可若真见到这三万里凶恶弱水,连一根鸿毛都不能浮起,怕是连一瓢也不敢动,哪来的那么大胆子敢去舀了又舀!白虎却是喜欢这险恶的水势,离水面只是几丈的距离,大浪起时阴气甚重,它却是脚踏水花,玩得自在。
“帝君今年怎么愿意来昆仑山了?”那青衫小仙紧跟着白虎,手里暗捏了个九阳诀以防阴气入体。
颐迦却是丝毫不在乎飞溅上来的水珠,凤凰濯羽弱水,这阴气对他有利无害。他伸手轻轻把手背上水珠擦掉,“在丹穴已经快...七千年了,我再不出来转转就要憋死了,正好这有宴会,就来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那您也不能因为没有礼物,出来就把一只麒麟宰了,还顺手把人家幼崽装在盒子里就送来吧。
小仙在心里一直叹气,这位表面上看着温柔有礼,实际却是名副其实的思维诡异心狠手辣。凤凰和麒麟同为四灵,这样斩杀灵兽,将来天劫的雷估计是要比柱子还要粗,唉,不过人家就是不在乎……
“青衣,这七千年,世上有什么有趣的事没有?”颐迦见身后人面色几变,就知道一定是在腹谤自己,也懒得理他,随口问了一句。
“嗯,神仙承平,魔道不兴,算是太平。”
“真是没意思啊!”
颐迦长叹了口气,随意望了眼天上,却见一道清光闪过,眸子不禁一缩——这一道清光威势惊人,明明是近乎化神的修为,却是隐带着煞气,近神近魔。
七千年不出丹穴,这世上果然还是多了些人物啊!他有了兴趣,手指在袖中一动,凤眉忍不住高高挑起,重新再算,仍是毫无所获,可脸上兴味却是越来越浓。
“无命之人啊……”他笑着轻喃,手一拍白虎头顶,“小白,别玩水了,快随我上去,追上方才那人。”
白虎对他极其恭敬,立刻乖乖收回踏水的前爪,一抖尾巴,腾云而上。
昆仑山顶仙楼圣阁,端的是一派奢侈富丽之境。
承霄台上此时正是喧哗热闹,方才玄女乐毕,又有敦煌伎乐天神舞了飞天,一手反弹琵琶,典雅优美不可方物,青木座榻就摆在奇芳异草之间,各路仙人散座期间,一边饮着仙酒,一边惊叹地欣赏着天上的舞姿。
正当此时,诸仙都觉出一股强大的气势由远处瞬即而来,这浩荡之气仿佛天君下界,可期间隐隐煞气却又明显有违神道。天空中,舞乐也是稍停,只见清光一闪,一位玄衣男子已经站在了承霄台下。
众仙一见是此人,目光皆是一凛,却又在移开目光的片刻不自觉地露出点不屑。乐声自然而然地重新响起,有小童引着那人上台入座,众仙家竟然没有一人上前和他说话,唯有文殊菩萨淡笑着冲他合手,他眸色清冷,也只微一颌首。小童被他身上威势所摄,估量这位品级必然不低,便想向上手带去,却不想走到边缘处,后面脚步声一听,那人道:“我就坐在这里。”
这人声音好似踏金碎玉,出奇得冰凉。小童生恐是自己怠慢,回头刚想解释,却因这男子的面容而一愣。
这人面容如浩浩然千里积雪,眼波似寂寂然万年寒冰,可偏偏眉发乌黑,竟然在这冰冷之中有一番秀漪之色。
娘了个亲亲,上神界什么时候出过这样有特点的美男子?小童看得愣住,心想着这长相是不是也很符合王母的喜好,眼睛一转,恰好落在那人发上。咦,束发的居然不是玉冠宝簪,而是一根发带,也是玄色的,还有点暗纹……猛地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他眼顿然瞪圆,种种恐怖的传说在脑中飞速掠过,骇得脚软,居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用你伺候了。”周围不少目光聚集在这里,那人也不回应,敛眉浅呷了一口酒。
“是是是!”小童也顾不上形象了,点头如捣蒜,忙跑走了。
离了老远,两位散仙看这一边,都是抚杯摇头。
“四千年时间,这秦成衍已经到了这个修为!唉,真是大道难明,想当年,一介凡人说诛魔以成神,天下神佛哪个不觉得这样残忍暴戾的法子定然不能长远,可现在……”
“亿万尸骸,才有今日,未免太过毒辣,也不知这修得是魔道还是神道。”
“他是破命之人,本来命数就没有定论,偏偏有这样的执念,修霸道,以杀悟道,执意要成神,这也是你我所不能的。”
“执念啊!”那仙人看那玄衣男子垂眸清冷的模样,忍不住喟然长叹,“文殊菩萨曾说过,如入火聚,得清凉门,其实这样残忍的法子,也是难为他了……”他还想再说,却见台下又是一阵喧哗惊叫。
两仙一齐向下望去,只看疾风过处,一只金睛白虎正昂首睥睨,背上一人堪堪斜坐,一跃而下如揽月入怀,正一手抚这那虎头,温柔道歉。
一仙颇惊:“咦,这位怎么也来了?”
另一位不知道想起什么,苦笑:“凤凰来朝,就当是吉兆吧。”
众仙皆听过丹穴颐迦帝君的名头,这位有七千年不曾现世,都不由上前去寒暄一二,一时台边群仙把颐迦围得严严实实,唯有边上,那玄衣男子静静饮酒,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颐迦被围得气闷,面色不变,手却使劲一掐旁边白虎颈上一块嫩肉。白虎被痛得眼前都是一黑,心中暗骂这王八蛋卑鄙无耻,可面上却只能做出不耐烦的样子,含着泪狂吼一声,硬生生把周围诸仙吼得倒退了七八步。
“我这座骑好生无礼,诸位莫要见怪。”颐迦歉意一笑,带着白虎拾阶而上。
白虎眼里含泪,默默看他:太能装了……
颐迦温笑,眼光早就定到他要找的那人,脚步不停,向旁边走去。众仙看出他心思竟在秦成衍身上,都是惊讶,也不再上前,对视一眼都是各归座位。
颐迦走到这玄衣男子面前,见他只喝酒,仿佛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更觉得有趣,低头笑道:“我名颐迦,敢问仙君大名?”
那人抬头,面貌倒是一流,只不过冷冷看他一眼复又垂眸。
“秦成衍。”
“我与秦兄当真是一见如故!”颐迦越发觉得有趣,毫不客气就坐在了旁边,见秦成衍仍是不转头,好笑地摸了下眼角。
七千年,第一次遇见有人对自己这么冷淡啊!他提盏自斟自饮了一杯,抬眼见白虎眼中似有幸灾乐祸,手轻轻一挥,就把白虎直接扔到了台下。
一头虎遽然飞出,又引起一阵喧哗。
他却似乎一无所知,转头温笑,对旁边秦成衍道:“我久不踏尘世,实是孤陋寡闻,敢问秦兄是何处仙家?”
“我从道修仙。”
虽然他这是明知故问,可听见这回答还是觉得有些诧异,一介凡人能修成半神之体,委实有些恐怖了。他装作惊奇:“原来秦兄是修真之士,道途讲究心念坚定,秦兄能有如此大成,真是失敬失敬,但不知秦兄修的是道还是释?”
“我修杀道。”
杀道?
凤眉一挑,难怪有这一股隐隐煞气了,可居然大家现在都靠杀来修道吗?要杀多少能成现在这个修为啊!他又打量了眼秦成衍,这面相这么好,难道也是杀魔杀出来的?
他越看越觉得有趣,正此时却见秦成衍抬头扫了眼天色,眼里掠过一丝不耐。他立刻察觉,“秦兄一会儿还有事?”
“嗯。”
秦成衍这人很有趣,他明明不想说话,可若是有人温和相询,他却不会不理。
颐迦也察觉出这点,笑得更是自然亲和,长目微眯,十足的可亲:“今日碧桃宴,到了子夜,西王母才会将仙桃拿出来,秦兄要是先走怕是就吃不到仙桃了。”
“我不为仙桃。”
不为仙桃,哪是为了什么?颐迦还想再说,天空弦乐忽然一变。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箜篌弦动,伴着琴瑟琵琶,笙箫玉笛,绛唇纤指,千百玄女一齐鸣奏,仙曲响彻九霄,西方一片彩云缓缓飘来,上面显出一方巨大的宝帐紫辇。
玉铛盈盈有似月华,仙子羽童侍奉两边,这辆紫辇慢慢落在台上。
“参见西王母。”众仙菩萨一齐起身道贺。
“诸位到访,于我昆仑也是幸事。”女子的声音从辇内传来,宛如淙淙流水,只听珠佩声音响,三只青鸟随侍到辇边,长颈一低把东珠帷幕衔开,一双玄凤纹履踏了出来。
女子雍容,戴太真晨缨之冠,绶带淡金,身态慵懒绝美。
众小童见自家主子如此风仪,心中都不由狂喊一声:太假了,怎么可能装得这么好!
西王母眼光流转,眼眸半展,眉眼里千万优雅尊贵,抬手搭在旁边青鸟背上,“今日盛宴,三千年碧桃成熟,还请诸位尽兴……”眼光停在边上那一角玄衣男子身上,瞳孔猛地一缩,风仪有一瞬间的破碎,“这不是秦成衍秦仙家吗?怎么今日赏脸来我昆仑了?”
这话半带讥讽半带嘲笑,诸仙菩萨都一时相觑噤声。
一仙传音感慨:“传说西王母苦恋秦成衍三千年,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啊!”
另一仙默默点头。
颐迦并不知道其中因果,面带诧异地看着身边这男子,眼光加上一分崇敬——西王母这道行装得极好,明明是个脾气又差又孤独不死的疯婆子,却居然伪装了几十万年都没人看穿,怎么在这个秦成衍面前破了功?
西王母目光冷冷。秦成衍从不看她一眼,三千年前碧桃宴她拉下面子送他一张请帖,居然也不来,她这三千年只要想起姓秦的就觉得烦躁异常,没想到今天他居然不请自来了!
她冷哼了一声,刚想把他赶出去,却见这玄衣男子衣袖一展,竟是慢慢站起走到自己面前了。
这一副清冷秀漪的面容就在她面前,毫无半分不从容。她稍一愣神,倒是没说出来什么,就冷淡地俯视他。几十万年的经验,一旦觉得自己风仪有损,就冷淡地俯视。
“西王母,秦某特献上一礼,以敬盛情。”他音调清冷,却是动听得很,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打开的瞬间,那小盒突然变大,原是一个碧玉弓套。
上面七宝珍奇,九色云纹,碧光粼粼,算是件价值倾城的物件。
西王母一愣,她百年以前得到后羿射日的那把弓,可苦无弓套,一直在暗暗寻找,没想到今日秦如衍会送来。
她想拒绝,可委实是喜欢,默立片刻,还是松了口:“那就多谢秦仙家盛情了。”羽童上前接过,她吃人嘴短也不好再说什么,正要转头上首位坐下,却不想秦成衍上前一步,恰好挡住她的去路。
她未料到他这么大胆,冷笑挑眉,“哦,秦仙家还有赐教?”
玄衣颀长而立,淡淡开口:“西王母,我听说昆仑有一块阴阳胎的翠玉,不知道西王母可否让我?”
居然是拿玉套来换自己的宝贝吗?她气得手狠狠攥起,风仪又要皲裂,可瞥到周围天君,还是靠着几十万年积压下来的装功,深深闭眼,再睁眼时双目又是一片清明。
她慵懒华美地笑,“不知仙君要那块玉有何用处?”
秦成衍淡然道:“我想送人。”
真是直接啊!颐迦看着西王母慢慢变黑的脸,忍不住抱着袖子狂笑。
她忍而又忍,看着秦成衍这副样子,突然又升起点好奇——这位修杀道四千年,仇人成千上万,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这次居然为了送人礼物要来找自己,谁有这么大面子,能让煞神秦君做到这步?
心思一转,她忽大方笑起,纤纤玉手一抬,雪白的手心赫然显出一块翡翠,“不过一块小玉,赠与秦仙家就是。”
“多谢。”秦成衍从头到尾神色都是一样,因着身带煞气,更是有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可收那翠玉的时候,眼底却有一股温和掠过。
西王母看得一愣,旁边仙女羽童更是差点惊叫出来——这一直冷淡恐怖的人,一旦露出这种温和的表情,简直暖得人心都要化了啊!
秦成衍把那玉佩收好,冲她一颌首,转身就如电般飞掠入云,向东方而去。
他动作太快,幸好她已经准备好,手腕一转,追魂香的粉末总算是洒在了他的衣袍边角。
她看了眼那迅速消失的清光,笑得雍淡,转身回到上座,“起宴吧。”
“帝君,这事千万不能凑热闹!”青衣的眼力极好,看到西王母的小动作不自觉皱眉,但转眼就看到自己主子也是一副“好有趣,我要跟去玩”的诡异笑容,忙低头提醒。
“青衣,你觉得你主子会去凑这样为老不尊不知所谓的热闹吗?”凤凰帝君温和轻笑。
...绝对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