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说,人生中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就是坐在理发店里,理发师把自己的头发全部梳到后面,一张素颜大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外,和镜子里的自己面面相觑。
今天我深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就是莫名的尴尬。平时费尽心思地藏起大脑门肉脸圆下巴,突然就手足无措地给拉出来见人,忽然就有一种想装作和它们不熟的冲动。
也只有在这样措手不及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叹口气,觉得自己长得果然是不太面善啊。
绝大多数时候,这张脸都是给别人看的,俗话说相由心生,可是借助于镜子也可以自己识读出深藏在五官里内心的光亮和阴暗面。
而且镜子不像前置摄像头,镜子耿直得可怕。什么磨皮啊削脸啊通通没有,镜子是完全不懂什么叫做白色谎言的。
有时候我在想,其实前置摄像头的低像素是不是其实是一个情商问题而不是一个技术问题?
太看得清楚自己不是一件让人感觉很舒服的事情,自恋的人恋的也并不是自己真实的脸孔,那就索性云里雾里好了。
我喜欢拍照而不喜欢被拍,也不爱照镜子,大概心理动因就在于此。
既不想看到虚假的自己,也害怕看到真实的自己。
而镜子恰恰让我把自己一眼看到底。
我读过的一个特别好的恐怖故事,是村上春树的《镜》。
这是一个完全不出名的故事,藏在《遇见百分之百的女孩 》这部短篇集中间不起眼的位置,如果你遇见一群人在讨论村上春树,想过去装个逼就跑的话,这篇小说大概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村上以他的一贯笔力,成功地培养起镜子恐惧症这一后遗症。
故事以第一人称写了我,一个小镇中学的保安,半夜巡逻的时候忽然发现一面不知道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出现的镜子,仿佛中了魔咒一样定定站在镜子前注视着自己,然后突然意识到镜子中的自己原来并不是真正的自己,而是"我以外的我,是我以不应有的形式出现的我",而且这个镜子彼侧陌生的"我"憎恨并企图支配镜子此侧的"我"。
村上的短篇小说和长篇不一样,长篇倒是可以讲一个吸引人的故事,而短篇往往不知所云。
我也并不敢贸然说自己懂这个故事在讲什么,只是它深刻命中了我心中对镜子这个隐喻的复杂感受。
关于镜子有各种迷信的说法,有说半夜不能照镜子,也有的说镜子不能对着床,迷信或许不足为信,但是这仿佛意味着人们潜意识里觉得镜子是一个特殊的符号,连接着彼端的世界或是另一个自己。
镜子逼迫我正视自己,这张面孔在别人看来或许是人畜无害的乖巧甚至有些沉闷的模样,甚至于我也是走在路上经常被人问路和发放问卷的那种,陌生人一看就觉得好说话的人。
而当我直视镜子里毫无伪装的自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无论在别人看来是怎样的模样,我知道自己内心有着并不友善的一面。
说的夸张了点,虽说这样你在生活中遇见我也不需要绕道走,喵。
只是当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会觉得这张无比熟悉的脸忽然很陌生,表情空洞无物,表情之下的种种有些阴暗的想法就像是一下子被人扯下了保护罩一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附上《镜子》原文
我高中毕业的六十年代末发生了一系列纷争,动不动就要砸烂体制,就是那样一个时代。我也是被吞入那种浪潮的一个,拒绝上大学,干了几年体力活,转遍了整个日本,并认为那才是正确的活法。是的,的确干了种种样样的事,险事也干了几桩。年轻气盛的缘故吧。不过如今想来,倒是蛮有趣的日子。假如人生能重来一次,恐怕也还会干同样的勾当,就这么回事。
流浪的第二年秋天,我干了差不多两个月的中学夜警。是新潟一个小镇上的初中。我干了整整一夏天苦力,正想稍微轻松一下。夜警那活计真叫舒服,白天在工友室睡觉,到了夜里绕着校舍查看两遍就算完事。其他时间或在音乐室听唱片,或在图书馆看书,或在体育馆一个人打篮球。夜晚学校里单身一个人可真不坏。哪里,一点也不害怕的。十八九岁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你们大概没干过什么中学夜警,我得大体说明一下。巡视九点和三点各一次,有这么个规定。校舍相当新,三层混凝土建筑,教室的数量为十八至二十间。毕竟学校不大。还有音乐室、实验室、裁缝室、美术室,以及教员室、校长室什么的。除了教学设施,还有配餐室、游泳池、体育馆和礼堂,都要大致巡视一圈。
巡视时有二十来个重点,要一个个确认,用圆珠笔在专用纸上画OK记号。教员室——OK ,实验室——OK,就这样画下去。当然喽,在工友室躺着也能OK、OK画记号,但从未马虎到这个地步。因为看一圈也不费什么力,再说若是真有变态者摸进来,被偷营劫寨的终究是我。
这样,九点和三点我拿着大手电筒和木刀巡视校园。左手手电筒,右手木刀。高中时代我练过剑术,这个自信还是有的。对方若是外行,即使真拿日本刀也不足畏惧,那个时候嘛。要是现在,当然是抱头鼠窜。
那是十月间一个刮大风的夜晚,冷并不冷,相对来说感觉上还多少有点闷热。傍晚蚊子开始增多,多得不得了,记得我点了两盘蚊香。风一直在吼。不巧游泳池的分隔门坏了,给风一吹,“兵兵乓乓”直响,令人心烦。想修一修吧,又黑得没法修。结果“乒乓乓乓”响了个通宵。
九点巡视时平安无事。二十个重点全部OK。锁上得好好的,一切各就各位,无任何异常。我返回工友室,将闹钟调到三点,美美地睡了过去。
三点铃响时,我总觉得很不对头。说是说不好,反正觉得不对头。具体说吧,就是不想起来,感觉上像有什么东西阻碍我想起身的意志。我起床算是痛快的,这种情形本不该有。于是勉强爬起,做巡视准备。分隔门“乒乓乓乓”的声音依旧响个不停,但声音似乎同刚才有所不同。可能只是神经过敏,反正就是觉得别扭。我心里不快,懒得出去巡视,但最终还是下决心出去了。因为一旦蒙混一次,往下就不知要蒙混多少次了。我拿起手电筒和木刀走出工友室。
一个讨厌的夜晚。风越刮越猛,空气越来越湿。身上一剜一剜地痛,注意力无法集中。最先结束的是体育馆、礼堂和游泳池,那个都OK。门就像神经错乱者一摇头一点头似的“乒乓乓乓”一会开一会闭,非常不规则。唔、唔、啊不,唔,啊不,啊不,啊不——就这么个感觉。比喻是有点儿怪,但当时真是这么感觉的。
校舍没有什么不正常,一如平日。大体转罢一遍,全部往纸上画了OK记号。总之什么也没发生,我舒了口气准备回工友室。最后一个重点是配餐室旁边的锅炉房,它在校舍最东端,而工友室在西端,所以我总是沿着一楼长长的走廊返回工友室。当然是漆黑漆黑的,如果月亮出来,多少会有亮光进来,否则就伸手不见五指,须用手电筒照着脚下前行。那天夜里因为台风临近,当然没什么月亮出来,云层偶尔裂开一下,又马上变黑了。
我在走廊里走得比往日快。篮球鞋的胶底在油漆地布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廊地布是绿色的,现在都还记得。
走廊的正中间是学校大门,从那里通过时,感觉告诉我“就是它”!黑暗中好像有什么一闪。腋下一阵发凉。我握好木刀,转过身去,把手电筒光“哗”地朝那边——拖鞋箱旁边的墙壁——射去。
那里有我,就是说——是镜子!虚惊一场。我的形象映在那里罢了。直到昨天那地方还没什么镜子,新安的,吓了我一大跳。我一颗心放回肚里,同时觉得真是犯傻,怎么搞的,滑稽头顶!我站在镜前,手电筒放在地上,从衣袋里掏出烟点燃,一边看镜中的自己一边吸着。窗口有些许亮光照进,也照在镜子上。游泳池分隔门“乒乓乓乓”的声响从身后方传来。
烟吸了三四口,我突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镜中的形象不是我!不不,外表完全是我,这点毫无疑问。但又绝对不是我。我本能地明白这点。不,不对,准确说来那当然是我。然而是我以外的我,是我以不应有的形式出现的我。
表述不好。
不过那时有一点我能理解,那就是对方打心眼里憎恨我,黑魆魆的冰山般的憎恨,谁都无药可医的憎恨。这点在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在那里呆愣愣地伫立好一阵子。烟从指间滑到地上。镜中的烟也掉在地上。我们同样盯视着对方。我的身体像被铁丝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又过了一会儿,那家伙的手开始动了。右手指慢慢触摸下颌,继而活像虫子蠕动似的一点点往脸上爬。意识到时,我也如法炮制。简直就像我是镜中的形象。就是说,那家伙企图支配我。
当时我拼出最后力气大声呼叫,“噢——”、“嗷——”,就这么叫。这一来,紧绑的铁丝略有松动。旋即我把木刀狠狠地朝镜中劈去。镜子应声炸裂。我头也不回地奔回房间,锁上门,拉过被子蒙住脑袋。游泳池分隔门的声音一直响到早上。
“唔、唔、啊不、唔、啊不、啊不……”就这么响个不停。
事情的结局我想你们也知道了——当然一开始就没什么镜子,没那玩意儿,大门口拖鞋箱旁边从来就没有过什么镜子,没有。
所以嘛,我没见过什么幽灵,我见到的只是我自身。唯独那天夜里尝到的恐怖滋味至今也不能忘掉。
对了,你们注意到我家里一面镜子也没有了吧?不照镜子而能刮须,做到这一步可相当花时间的哟,不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