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①
车子驶进狭窄的石砖小道,如果你仔细透过湿漉的车窗看去,仍能发现路两旁的绿草地刚被修整过。已有几株丹麦草的活跃份子伸展了身体。它们的末梢渲染成淡黄色,似刻意为之,又像楼上住着某个画家,不小心将黄色染料洒下楼,星星点点,落在草间,然后划破丹麦草的末梢,落入泥土里。单看这发黄的绿地毯,很难让人相信眼下正值盛夏初始。
何念下了车,眼前是旧败的不成样子的小区。墙体的斑驳,残酷地剥削墙壁,侵蚀它、分裂它,没有一刻曾宽恕过它。何念从中嗅到久违的霉菌味,混杂着奶香型的肥皂水,有点像过期的牛奶,虽然发臭了,但仍余一丝香味。
她没有上楼。面对寂寥的小区,寂寥的城市,她的心最不值得自悯。她想要去怜悯的人不在这里。她要去找她。
余晖中,斜肩背的做旧的包变得有些沉重,它摇晃着,挣扎着,丢了标志,磨去了棱角。这款包是何念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里面躺着她的手机、钱包、她的身份、还有她的过往——一份解聘书。
这份解聘书并不值钱,它不过是何念忍辱负重一年来的句点。
钱包里面才是最值钱的,一张和母亲的合影,她视为至宝。照片里,母亲秦芳坐在长椅上,何念依偎在她身后,双臂环抱着母亲的脖子。两人看向镜头时,笑的非常开心。
潮水总是先于时光流转,绿色的地毯浸满雨水也不过是一眨眼功夫。何念叫嚷着跑出家门,小脑袋回望中,父亲正拿着扫把摇晃着身体怒不可遏看向她,她倔强的脸上挂着一些轻蔑。那是她这个年纪表达厌恶的惯常表情。
踏出拐角,她紧张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她需要在街上打发时间,一直等到母亲下班再回家。小区的公园斜坡上,只有零星的几个孩子,她们一边捡着树枝,一边奔跑在水坑上,水花四溅,何念冷漠地注视着。秋千依然是沾满雨水的湿漉,吱呀摇晃,幸得这样的雨天,它得不到孩子们的垂青,不然何念就要抬起潮湿的屁股另寻去处。她在秋千上摇晃,祈求整个青春都会被摇晃走。小雨再次落下,全灌进她的脸庞,她的期望被浇灭,只剩下划过手臂的水珠,那里埋藏了一整个冬天的伤痕。她笑了,嘴角的轻蔑,似曾相识。
灯塔亮起,最后一个孩子被大人喊回了家,何念听到三楼的阳台飘出葱花的香味,暗处里脚踩拖鞋的姑娘正用柔声细语与微信里的男人发语音,不时踮起脚跟,小店的老大爷赤裸上身躺在摇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保安室传出几声巨响,震慑住门口经过的宠物狗,聊嗨了的男人们总是肆无忌惮,何念从昏钝中抽离,灯塔并未亮起,只有一盏泛着油光的路灯。它不曾照亮任何人回家的路,它只是沉默的亮着,如这世间大部分真象一样无动于衷。
该回家了,那个没有葱香,塞满酒味的家。
②
都说酒喜欢和记忆作对,可以让你暂时忘却记忆,和世间的种种苦涩。何念只愿相信这只是大人的自我欺骗。她喝过一口酒,酒根本是苦涩的,怎么会让人忘记苦涩。
那是一个午后,风扇刮过父亲浮肿的面部,打在他的发梢,蠕动的声响就像一颗笨重的石头摩擦在地板表面。何念偷偷潜进父亲的客厅,瞄一眼沙发上的何文海,眼前的父亲隐约还残留着几年前的影子,眉宇间的温柔似乎是真实的,何念转头瞥见风扇旁边发黄的杯子,杯子里只剩薄薄得一层酒水,它有些醉了,无精打采。何念突然想要抓起它,将它吞没在自己五脏六腑里,任由其消逝。
故事没有开口说话,酒已经洒进腹中。
片刻,父亲翻了个身,嘴巴微微嚼着,胡乱不清。一瞬间,何念条件反射般将杯子丢在桌子上,慢慢地退出了客厅。
一口酒在嘴里、喉咙里、胃里翻滚,何念伴着它回到自己的卧室。趴在窗户上,她看向窗外,风吹来,还是不解。
她用力吐了口吐沫。
很奇怪,这动作让何念想起楼下随处撒尿的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