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家
李宗盛
------------------------北投家------------------------
这个发展迟缓的小镇
像是一件长辈送给你的旧毛衣;
明显的过时,却让人满心温暖。
若是遇到这样冬日的雨天,
雾总是先蒙住大屯山的头,
然后蹑手蹑脚地朝淡水河方向漫去。
我很喜欢空气中经常弥漫着无所不在的,
淡淡的硫磺气味。
置身在其中始终让我有婴儿的感觉。
如同在母亲子宫中
被羊水包裹一般地让我感到安心。
……
我经常衣着丑陋走在街上。
我认为家乡的人
不会盯着我看的逻辑很简单:
写歌的不见得比卖小笼包的高明。
在这里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这小镇的孩子。
新的婚姻很好;
我并不在意我要带着一家老小
去一个几乎全然陌生的城市生活。
我从1990年代初就多次造访这个
因为改革开放而受益的城市。
2001年3月5日飞机在虹桥机场降落。
对于将要面对的生活其实我没有准备。
我从今年7月开始收拾,
准备在冬天来到之前
带年迈的母亲回到这个被荒置10年的家。
我开封之前留下的对象,
解开一个又一个
自己10年前亲手系上的结。
不断涌现的记忆
令归置东西的进展缓慢,
以至于整个夏天我都在做这件事。
这过程仿佛是一个时间、情感
乃至于记忆的一次缝补。
有些东西断了,
我得把它接起来才能在这屋子里往下过。
不过有些事是回来之前就先做了。
比方说……
那些担心再也接不起来的记忆,
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妥善安置。
那些可能会无法摁捺住的情感,
也都用理智好言相劝愿意安分了。
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决定不买新家具,
能用的旧对象都要继续使用。
因为无论这10年发生了什么,
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一切都是美好的。
----------------上海家-------------------
在准备开始叙述上海生活时
我是这样想的。
居住在这城市
大约两年半的时光所发生的事,
相当程度地决定了
我接下来几年的人生样貌。
可写的东西很多……
我唯一需要注意的是
别让后来众所周知的感情低潮
变成这一段叙述的主题。
我只需盘算好写哪些。
哪些略过不提,哪些草草带过。
而现在,我已经停下来好几天了;
这的确出乎自己的意料。
我给自己三分钟写下关于上海的联想……
看看还记得哪些。
漕宝路,虹梅路,桂平路,
虹许路,延安高架,直。
小仇,小周,小凤,小鸡,
爷叔,婶婶,彤彤,毛毛。
名都城,玫瑰园,月季园,
古北家乐福,星巴克,丁香花园,
上海中学国际部,
广播大厦录音棚,瑞金医院。
……
所有的线索显示上海时期的我
是个拥有大量时间却无所事事的人。
我跟那些蹲在桂平路上
吃西瓜解渴等待工作机会的民工并无二致。
我也的确曾经活得像一碗隔夜面条那样
缺乏光泽松垮肿胀。
如今我喜欢将上海的生活解释成一种试探,
当我事过境迁往回看,
它揭发了我不愿承认的懦弱
或提醒了我从不自知的坚强。
只是我当时不知道这两者对我都是好的。
2003年10月我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
我对即将发生的不幸浑然不觉。
搬往北京不久,
我第二次婚姻就走到了尽头。
---------------------北京家-----------------------
2003年10月中到的北京,
不久就入冬了。
我在刚装修完却供暖失灵的办公室里
冻得直打哆嗦。
跟上海一样,这个城市我几乎没朋友。
我弄不清楚东南西北。
而且北京大得让人心慌。
奄奄一息的婚姻招来周刊的狗仔队
架起相机在小区院子里守着。
我躲在工作室望着录音室全新的器材发愣。
我不知我还用不用得到这些器材?
我不知这城市打算怎么对待我?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糟透了的开始。
在北京,再大的事也终将显得微不足道。
我认真地这样感觉。
这样的理解,
对我往后八年半的生活是有帮助的。
几个月以后的一个寻常午后,
虽然我对即将发生的事已经早有准备。
可是当我签了字离开酒店
走进炙热阳光的那一刻,
我仍然打了一个冷颤。
法律上我已恢复单身。
我决定留下来看看人生能把我怎样。
我庆幸自己当时没有选择离开北京。
作为单身男人与单亲爸爸,
把原来要投注在卧房的精神体力
转移到厨房是明智并且必须的。
给孩子做饭带给我极大的乐趣。
其实更像是一种寄托;
让我不至于垮掉。
单亲爸爸与制琴师这两个角色
像两个锚将我牢牢钉在这片土地上。
在我察觉台湾来的朋友
开始要适应我的北京口音的时候,
我知道我确实已经适应了北京生活。
北京已经像台北一样
成为另一个我任何时候回去
都不会感到陌生的城市。
比起从前,
在北京的这几年我没怎么写自己的东西。
主要是我不知道几年颠簸的生活
要怎样去表达?又会怎样被理解?
所以我打算再放一放,
不着急写……
直到那一天也许更通透,
更圆熟了再下笔也不迟。
简单地说,
过去9年我们一家
在青年路的小区租来的公寓里
踏实地过着日子。
我把母亲接来同住
所以能多点时间陪她,
把娃娃带大然后看着他们离家念大学。
我经过了一些意想不到的人生
但是也走过来了。
我想我这一生
无论什么时候回想在北京的时光,
都将感到温暖与安慰。
2012年1月6日凌晨5点
于台北北投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