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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姜姜说,今日墨桁神尊又在映月潭论道。
我拧了拧眉心,觉着脑门儿又疼了。
墨桁那个老不死的,一大把年纪还不消停,就他那副破身体,还成日里跑出去抛头露面。
我看他不是论道,是想找死!
老不死的窝在沧凛主峰。
明面上说是在与众门派仙家谈经论道,至于究竟在做什么……呵!
天知地知,我知他知!
入山口守着看门的小弟子。
此刻,他正抱着剑,靠着山门旁的石墩睡得如同死猪。瞧这不上进的模样儿,跟那老不死的如出一撤。
就是这么些年,有这么群混账玩意儿,我沧凛剑宗才日渐落没!从当初仙界第一宗门,落魄成如今犄角旮旯里的十八线小宗门!
每年升仙会,招生都招不到。
如今阖宗上下,全靠我一人撑着!
我冷笑两声,越想越气,便一脚踹上那打瞌睡的值日弟子:“还睡呢?怎么不干脆回家睡觉?还修什么仙?问什么道!”
小弟子吃痛,瞬间惊醒,见我如见鬼:“大师姐!?”
我挑了挑眉:“怎么,见着我很惊讶?”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小弟子讪笑,手却在背后扣扣索索。
“手里拿的什么?”我厉喝。
“什么都没有!”小弟子一惊,吓得手一抖,那东西也掉了出来——却是一道没来得及发出去的传讯符。
好哇!
我快被这群人气疯了!
他这般行径,我还有什么不明白?
“那老不死的又躲着喝酒了?怎么,你还想给他打报告呢?嗯?说话!”
“大师姐,我没有,我不敢!”小弟子瑟瑟发抖,差点给我跪了。
我气笑了,心里跟火烧似的,“论道?他论个锤子的道!我看他是在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喝酒!他那破身体能喝酒吗?迟早要醉死在酒桶里!”
这么一想,心里那股子怒气更是压不住,当即,我便提了剑杀入山谷。
说实话,我已经许久不曾生气了。上回生气,还是千年前。当年,老不死的一刀手劈晕了我,独自上了战场。等我醒过来后,战局已定,我疯了般跑上天庭,才在半衍仙君那儿寻到要死不上去的他。
彼时,他满身的伤,脑壳上还打着补丁,手里却捞着个酒壶。看到我来了,方才抬起醉眼,嬉皮笑脸地道:“啊,小离儿,这么巧,你也来讨酒喝啊?”
天知道当时我有多想打人。
喝喝喝。
怎么喝不死他!
2
映月潭坐落于沧凛峰之巅。湖光山色之中,氤氲着濛濛水雾,使人一眼望去,如梦如醉,如仙似幻。
“来来来!喝!今日呐,那得是不醉不归!”
“今日这酒啊,妙,甚妙!入口清而冽,辛而甘,回味无穷……”
还未来得及走近,便听得那群老不死的搁那儿高谈阔论,讨论得面红耳赤。而我沧凛峰那死鬼,抱着个酒坛,整个人醉死在贵妃榻上,昏昏沉沉,嘴里嘟囔着胡话。
其他人还在给他灌酒,尤其是那桃翁,灌得尤为卖力,“墨小子,你不行哪!怎生这么点就倒下了?喝!起来……”
“哦?您要唤他起来做什么?”我抱着剑,飘到他身后。
“当然是喝……”桃翁后知后觉,一个激灵,猛然后退,结果踩着个石子,“咚”地一声滑倒在地,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身。
等他扑棱着肥硕的身体站起来后,看向我的眼中充满惊恐,“小、小离儿!?你怎么在这儿?”
我冷笑,“我不应该在这儿吗?嗯?你刚刚在干啥?”我斜睨着他,眼底满是冷意。
桃翁一拍巴掌,打着哈哈,“没什么,这不墨桁仙尊喝醉了嘛!真是的,怎么能喝多呢?我们劝都劝不住!身体不好还这么喝!你看这,唉哟!真不让人省心……”
我冷笑,扫了眼这群仙门中德高望重的尊者道君,心底的火快压不住,“你们也知道他身体不好?呵!刚刚不是很热闹吗?继续啊!来啊!给我喝啊!”我抄起酒壶就给他们灌!
“不不不……不了!我方才想起来,青莲帝君叫我下棋来着!我这就先告退!”
“老夫家的桃树儿还没浇水,先走一步!”
“我也想起来了!我弟子叫我回宗教他练剑!再不回去,小弟子只怕要伤心了!墨桁仙尊,白离仙子,咱改日再会,改日再会啊!”
一群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一会儿功夫,驾云的驾云,御剑的御剑,各展神通,各回各家,也是搞笑。一群仙君,硬生生将自己活成酒桶,也真是难为他们了。
“酒,酒……”
呵。
只有我家这老不死的,还想喝呢。
我揉了揉眉心,强压下怒火,但没压住,于是上前狠狠扇了他两巴掌:“师尊,醒醒!”
“唔!疼!”他嘟囔着翻了个身,却仍旧醉得迷糊。怀里还抱着空酒坛,就跟抱着个宝贝儿似的。
“师尊?醒醒!我让你醒来你听见没有!”
“喝!拿酒来!我要喝……”他翻了个身,砸吧着嘴,说着醉话。
我眯了眯眼,觉着手痒了。忍无可忍,一把拎走他怀里的酒坛,揪着他的耳朵,“老不死的,再不醒,信不信我砸了你的酒窖!”
“不要!”果不其然,在我吼出这句话后,效果极佳,他诈尸般惊坐而起,随后猛地扑向我。
“喂!你!”我一惊,着实没想到他会突然扑过来,兼之先前为了抢他的酒坛,重心是前倾的,他突然飞扑而来,就让我没了支撑,身子不自觉向后倒去。
“哐当!——”
酒坛碎了一地,手还割破了,但流了多少血我不知道,因为某人压在了我的身上。
“呼……”距离的拉进,带来的是心理上的压迫感。
他的呼吸,他的心跳,都在耳边缠绕。
我与他四目相对,在他醉熏的桃花眸中,我看到了自己狼狈暴怒的模样。
“你——墨桁!你给我滚起来!”
“我不!”他撅了撅嘴,“你要砸我的酒,不准你砸!压着你就砸不了了!嘿嘿,本尊真聪明……”
我气哽。
这个蠢货!
“我是为了谁好?啊?到底是谁内息紊乱,经脉逆行?酒性烈,若不是你修为本就深厚,兼之我这些年替你温养,你以为你还能活到现在!?”
“墨桁!给我起来!直视我!”
我一把攥住他的前襟。
而他撑着双手居高临下看着我,歪了歪脑袋,眼神迷离,像是没明白我的话。
真是对牛弹琴!
我深吸口气,猛然掐住自己的人中,努力平复心情,觉得不能被他气上头。
要不然,他还没死,我先气死!
喝醉酒的墨桁,自来难缠,便像个不讲理的顽童。
我又扇了自己两巴掌,彻底冷静后,换了张温和的脸,放柔了语气,“师尊,你先起来,我们好好说话。”
“我、不、要!”他哼哼两声,“你先答应,不砸我的酒!”
“……”好家伙,还敢讨价还价。
我额间青筋直跳,心底的怒火几乎扼制不住。
看他这喝醉了耍酒疯的模样,我便止不住来气!
“墨桁!你他么欠抽啊!”
许是我吼的时候声音太大,也有可能是说话时面相太凶,墨桁他愣了愣,然后脸一颓然,眸泛水光。
“阿离,你凶我……”
“我——!”无了个大语!
墨桁却不管不顾,脑瓜子埋在我脖颈间,使劲儿蹭。
我敢打赌,这厮铁定抹了我半肩膀的眼泪鼻涕!
“你凶我!呜呜呜阿离,你不爱我了!我再也不是你最爱的亲亲师尊了!呜呜呜呜……”
“墨桁你神经病啊!起来!”我气得跳脚。
墨桁酒醉哭起来,那是没半分仙尊的模样,等明儿他酒醒了,回想起来此刻的糗样儿,指不定还得黑着脸给自己挖个地洞钻进去。
眼下苦的却是我。被人压着,还要耐着性子、拍着对方的背柔声哄道:“师尊乖啊,我没凶你,我最喜欢亲亲师尊了!师尊便是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最英明神武、玉树临风的师尊……”呕,恶心。
“真哒?”他双眸一亮。
“真哒!”我无比羞耻!
看着面前这张春花秋月之容,高山雪景之风的脸,我有些无力。
我真的是用了一百二十分耐性在哄他。若非他曾救过我的命,我又曾欠他因果,我是万万不会这般惯着他的,换了旁人,早一巴掌扇飞了!
真的很无语。
我这是拜了个师吗?屁。
我这是养了个老儿子!
3
哄了半天,老儿子总算安分睡了。
我扛着他下了映月潭,登上主峰,将他带上寝殿。彼时,半衍仙君已经到了。
“阿离。”半衍见我点了点头。
看到光风霁月的仙君,我心里瞬间舒畅。
好歹还有个正常人。
我颔首回礼,“劳烦你走一趟,我家这老不死……咳,我家师尊性子不拘束,没人看着便又醉了酒,你且替他看看。”
“应该的,”半衍仙君道,“神尊当年为三界舍身,封印了天魔,这才落下病根,为神尊诊疗是我分内之事。来,阿离,将神尊放到榻上。”
我点了点头,“好。”
寝殿中燃着宁心香,香雾缭绕,晕染几分朦胧。
半衍仙君在替墨桁诊脉。
我看着床榻上他安静的睡颜,心下有些怔忪。
墨桁他不吵不闹的时候,倒也还像个人。可自从千年前的仙魔大战后,墨桁的身体每况愈下,人也越来越不像样。稍不留神,他便灌得酩酊大醉。
当年上天入地的恣意神君,如今却是这般模样,真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啧。
活该。
他活该!!!
谁让他当初打晕我的!啊?打啊,继续打啊!
我让他逞强当英雄!
我倒要看看现在半死不活的是谁!
诊完脉后,半衍垂着眼帘,眉关深锁。
“阿离,借一步说话。”半衍说。
我回神,见他的神色,心底不由一沉,“随我来。”
4
偏殿。
我随手挥了道禁制,又给半衍斟了盏茶:“你说吧。”
半衍沉吟片刻,道,“千年的仙魔大战,神尊虽将天魔封印,却内息空亏、根基受损,若非有神格撑着,神尊他只怕早已归墟。只是如今,虽靠着天地灵宝勉强支撑,却也已到了强弩之末……”
我问,“可还有法子救?”
半衍是这天上地下医术最好之人,司掌天医宫,若是连他都没有办法,墨桁便也真的没救了。
“唉。”半衍叹了口气。
我拧着眉说,“放心,什么后果我都承受得起。”
“唉。”半衍又叹了口气。
我苦着脸道,“仙君但说无妨。”
“唉。”于是他又叹了口气。
我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子,破口大骂,“你他么给我说啊!啊?一句话的事,磨磨唧唧干啥?啊?他要死还是要活?你说啊!叹他个仙人板板的气!”
“咳咳咳——”半衍剧烈咳嗽,面色涨红,“阿、阿离,松手,卡、卡着脖子了……”
“哧!”我冷着脸甩开他,“麻溜点说!叽叽歪歪干啥呢?”
“咳咳!”半衍清了清嗓子,有些埋怨地看着我,“说就说嘛,猴急什么……”
“嗯?”我扬了扬拳头。
半衍立马正色,“神尊是天地灵气孕育所诞生之神,与我等凡人成仙不同,早些年我还以为能有办法,因为他是天生灵物,受天道青睐,可如今我却是不确定了。”
“阿离,这些年,你可有探过神尊的识海?”半衍问。
我正色,皱眉,摇了摇头,“师尊一向防我如防贼,怕我上他识海瞧了他小时候的糗事,给他宣扬出去,败了他的威名。”
“实际上他不知道,我早就看过了哈哈哈哈!”我凑到半衍耳边小声道,“你知道吗?堂堂神尊,洗澡的时候居然被鹰叼了衣服,光着屁股追那鹰追了二里地!哈哈哈笑死我了……”
“呃,”半衍一噎,嘴唇蠕动了半天,最后陪我干笑了两声。
“你说好笑不?”我问。
“好笑。”半衍答。
满足了分享欲,我便道,“所以呢,他的识海咋了?”
半衍严肃起来,“我原以为神尊受天道荫庇,再怎样也能恢复过来,如今看来并非如此。神尊的识海一片混乱,多种力量碰撞,让神尊的神格已有裂隙。”
“长此以往,裂隙扩散,最终将会使神格破碎,只恐——魂消道殒、时日无多。”
“阿离,你要早做准备。”
半衍走后,我看着榻上昏睡的人,沉默许久。
5
我和墨桁的初识,没有多少惊天动地。
大抵就是三千多年前,我被仇家追得半死不活,他正巧路过捞起了我。
“小不点儿,躲在这儿干啥?”他半眯着桃花眸,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彼时我正躲避追杀,冷不丁被他从藏身之地拽出来,便气得牙痒:“你个倒霉催的,还不放了我!谁让你多管闲事的?赶紧松手!不然我杀了你!”
“啧啧,小小年纪口气不小啊!怎么,你家中长辈没教过你要讲文明,懂礼貌吗?”墨桁笑眯眯地道。
“关你屁事!”我心中急切,恨不得立即挣脱他的束缚,便朝他拳打脚踢。
但那时的我哪里是他对手。
他拎着我,满眼堆笑,一双桃花眸格外潋滟:“你骂我,但我不生气,诶,小不点,想不想报仇?”
“我教你修仙,可好?”
于是这样,当初年少愚钝的我就这么掉进墨桁的天坑,入了他的沧凛剑宗,跟他当了上千年的过街老鼠。
墨桁着实是神仙里最不着调的那个。或许是因为他是最后的神,且修为高深,天上地下就他最大,无人敢得罪,才养成了他这般放浪洒脱的性子。
我虽为他唯一的弟子,却真没跟他正经学过什么。倒是跟他偷过鸡摸过狗,嚯嚯过天帝的玉液池,将妖王养小妾的事儿闹得三界皆知,也炸过魔君的茅坑。
犹记得当初炸茅坑时,魔君正巧在里头蹲厕。等硝烟散去,魔君阴沉着脸站在茅坑中,浑身上下都充满着粪围感。我和墨桁笑话了他三百年,以至于他魔界的人见我俩就砍。
彼时,三界对我师徒二人的评价:人嫌狗憎。
由是,我当年也确然风光过一把——老鼠上街,人人喊打的那种风光。
后来就是墨桁更风光的时候了。
天魔降世,三界大乱。魔君趁此机会大乱人间,杀上仙界,墨桁领兵出征,大败魔界兵将。却在与天魔相斗之时,身受重伤,后来强行耗费修为将天魔封印,却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如今,更是神格崩溃。而神格崩坏,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使得人的言行举止,宛若孩童。
难怪。
难怪他要醉酒,原是借此来遮掩。
我心中冷笑。
墨桁,你可真是好样儿的。
6
翌日清晨。
甫一睁开眼,便见我床头站着个人。
“咋?这么看着我,我欠你钱了?”我说。
墨桁垂着头,紧抿着唇,挪了挪步子,眸中充满纠结:“徒儿,为师昨日……又犯浑了?”
我斜觑他一眼,打了个哈欠,把真实镜丢给他,上面完整记录了他昨日的犯蠢。
“自己看。”
墨桁顿了顿,沉默地接过真实镜,然后拿着真实镜,好半天都没打开。最后,他偷看了我一眼,见我阖着眼没注意,便抱着真实镜撒腿就跑。
直至跑到他自己的寝殿,方才颤抖着手点开,看了两眼又猛地扣下,深吸几口气后,再度拿起,然后又扣下,如此反复。
啧,幼稚鬼。
我在心里吐槽。
他以为我不知道,殊不知,在神识覆盖之下,他的一举一动尽收我的眼底,可叹他居然发现不了。
我忍不住发笑。笑着笑着,便又笑不出了。
这时候我才恍然意识到,他好像是真的不行了。
神格有缺,心智受损。
墨桁他,好像是真的要死了。
7
曾经,墨桁也不是没幼稚过。他带着我干的荒唐事暂且不论,便是在我面前,他也幼稚得要死。
哪有一把年纪的人,要跟徒儿抢零嘴的?还偷我仙丹当糖豆,最搞笑的是,有一回他心血来潮想炼丹,奈何着实没有炼丹天赋,于是兴致勃勃搁炼丹室捣腾了一下午,等大伙儿都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他把炼丹室所在的整座山头都炸了。
彼时师祖还不曾羽化,得知此事,将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而我更是哭了好久。
无他,只因我当时有事去寻他,正巧在炸山头的时候路过,给飞过来的巨石砸晕,又埋在炸出来的石堆下。
关键这蠢货师父三日后才发现身旁少了个人,方才来寻我,然后搁我面前晃过来晃过去好几次,愣是没瞅见埋石头底下奄奄一息的我。
我至今都怀疑他是故意的。
但最终他寻到我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却又不像假。
不过,管他真真假假,不妨碍我当年报复他。
我知道墨桁最宝贝他的那些酒,于是趁他不注意,我炸了他的酒窖。
这下换他哭了。
如此这般,我与墨桁的日常相处,便是在互坑互杀中度过的。
后来师祖羽化归墟,沧凛剑宗日渐凋敝,宗门事务渐渐落到他的头上,他能带着我出去闹的日子便也少了。
再后来,便是他独自面对天魔,身受重伤、根基受损,宗门之事他管的便也少了,便都丢给了我。
“阿离。”
思绪回笼,墨桁已经欣赏完真实镜中他的蠢样,面色沉寂地站在我面前。
“咋?”我说。
他忽然伸出手,掐住我的脖子,面色沉郁,“徒儿,为师觉着,你断不能留了!”
“我去墨桁!你有病啊!”我当即一个翻身,抄出我的本命灵剑‘照雪’,“哐”地弹开他的手,挣脱他的束缚。
“嘶!痛痛痛——逆徒,你居然对着为师拔剑?”他拔高了音调,瞪大眼睛看着我。
“嚯!搞笑,你都对我出手了,我还不能拔剑?”我举着剑指向他。
“逆徒!逆徒!”
墨桁气急地指向我,“白离!你看看你,有个当徒儿的样儿吗?你就不能学学隔壁连山君的徒弟,多么孝敬师父,从来不曾忤逆!你呢?你的尊师重道呢?礼义廉耻呢?啊?你都喂狗吃了?”
“你还好意思说我?说得好像你这个师父当得多好似的!你也不看看人家连山君是怎么对待徒弟的!什么稀世珍宝啊、灵丹妙药啊,不要钱一样送给徒弟!你呢?墨桁?你恨不得把我薅秃!你还好意思说,你有脸吗?你脸比城墙还厚!”
“好,好!”墨桁指着我,连说了两个好,“今日我不清理门户,我跟你姓!”
“你来!”我大笑一声,“今日我不打死你这老不死的,我倒立跳舞!”
于是我俩打得天昏地暗。
末了,我俩鼻青脸肿,每人抱着一坛子酒,仰头猛灌。
我踹了他一脚,“还喝呢!老不死的,真不要命了?”
“关你屁事!”他嘟哝两声,“我不要你管!我可警告你啊,不能将这些事宣扬出去啊,要是毁了本尊的一世威名,我有你好果子吃!”
“呵呵。”我干笑两声,“您老要不回想一下,您在三界还有英名可言吗?”
墨桁认真想了一下,“好像真没有。”
“那不得了。”我说。
“那也不行,”墨桁开始耍赖,“你快吧其他的真实镜拿出来!本尊决不允许你在背后笑话本尊!”
“好好好,你是祖宗,我给你,成了吧?”于是我把真实镜都给了他。
他心满意足地销毁了。
看着他宛若孩童的笑容,我有些出神。随着时间的推移,神格破损越来越严重,他的心智会愈发像孩童。
可叹这些年我竟不曾察觉。
但也不怪我。谁让墨桁抽象的时候多了去了,他又有心隐瞒,鬼知道他现在抽象成这样是因为神格受损!
酒劲上头,心里便也柔和几分。借着醉意,我说,“墨桁,我都知道了,你往后没有必要再喝酒,伤身。”
墨桁灌了口酒,长舒口气,躺在我身边,“你师尊我就好这一口,不让我喝,活着还有什么乐趣?”
我眨了眨眼,压下心底涌上的情绪,“你就非作死不可么?”
他双手垫在后脑勺下,仰头望着天空。
沧凛峰极高,离天也很近,是他当年的诞生之地。天穹之上,星辰浩渺。时不时划过一两道流光,也不知是何方仙家从此路过,总归,都有自己的命数。
他叹了口气,说,“阿离,天命不可违。”
“哦。”我答。
默了默,他又道,“我近日卜卦,算得大限将至,过些时日,你便将门中弟子都遣散了罢。”
我一僵,手无意识地攥紧了酒壶。
他又说,“阿离,你也走吧。”
我看向他。
他仰着头,没有看我。
我顿了顿,说,“好。”
8
天界传来消息,说天魔封印又有异动,加上魔界君王酋溟魔功大成,四处挑起纷争,大有带领魔族卷土重来之势。故天庭召开瑶池仙会,邀众仙家共商此事,以寻个应对之法。
帖子是给墨桁的。
我中途截下,没递到墨桁手里。
看着手中金色的仙帖,我笑了笑。这些年,好事没轮到墨桁头上,这等子糟心事,倒是一件也没放过他。
墨桁啊墨桁,你这神当得,倒也没那么恣意潇洒。
我接了帖,替墨桁赴会。
宴上无非就是些老头儿老太打嘴仗,我听着甚是无趣,便想早日离席。
正准备溜的时候,天帝却叫住了我:“你——是神尊的弟子?”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想认又不敢认的犹疑。
事实上,我与天帝是见过的。
嗯,炸他玉液池的时候。
“啊,是,在下白离,见过天帝。”我转身行礼,半点没有被抓包的尴尬。
倒是天帝瞅着我的脸的时候,胡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
嗯,他大抵是想起来被我和墨桁炸的玉液池了。听说后来修了十年,天庭也足有十年没办宴会。
“神尊为何没由来?”天帝问。
我瞥了瞥不远处座位上的半衍,道,“难道没人告诉你吗,墨桁他快死了。”
天帝一怔:“竟有此事?半衍?”
半衍起身行了一礼,“回天帝的话,下官于半月前便递了折子,说明了神尊的情况。”
天帝一顿,咳了两声,“最近事务繁多,只怕是遗漏了,半衍,神尊近况如何?”
半衍垂着眼帘,用最平静的语气,道出了最震惊的话:“神格受损,心智不全,时日无多。”
“什么!?”
宴席一时寂静。
众仙家都傻眼了。
9
我到底还是没能溜成。
墨桁将死之事,令得整个仙界人心惶惶。
作为墨桁座下唯一弟子,我说我尽得墨桁真传,该他上的战场、该他打的仗,我能替他。
“好、好、好!”天帝一连说了三个好,又赏赐了不少灵宝给我。
众仙家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敬畏起来。
事实上,墨桁哪里教过我什么?
无非是这千年来,墨桁重伤,我独自扛起沧凛剑宗,才沉下心来,修完了沧凛剑宗所有的传承。
如今,除了墨桁,便也只有我能担下这个职责了。
魔界已经在招兵买马。为了应对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我也在天界逗留了许久。
一月后,我才得空返回沧凛峰。
山门外,守着的人却是墨桁。
他手中抱着酒坛,两靥绯红,仰头看向我时,桃花眸如缀满星辰,流光溢彩,“回来了?”
我点头,“你又喝酒。”随后上前,顺手抄过他的酒坛。
这回他倒是没闹,歪了歪头,顺势倒在我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很近,透着酒香,有些灼热。
我的心绪有些乱。
“我的封印有异动,是魔界又不安分了吗?”墨桁问。
我默了默,点头。
有封印在,这事瞒不过他。
“天界那群饭桶打算怎么做?”墨桁又问。
我说,“在安排人手备战了。”
墨桁撇了撇嘴,“你领兵?”
我垂眸,“是。”
“我就知道!”墨桁嘟囔着,声音有些轻,“阿离,委屈你了,那群老家伙不好应付。”
“你的嘴里难得吐出句人话。”我揶揄道。
墨桁哼了一声,“怎么跟师父说话的?为师明明是关心你!阿离,你越大越不可爱了!以前你还会跟我撒娇,我一逗你就哭……”
说着说着,墨桁精神不济,又睡过去了。
听着他越来越轻的呼吸,我垂眸,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不会从我的指尖流逝。
10
“师尊,你真的不要我们了吗?”姜姜扯着我的衣袖,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道。
她是我收的弟子。
唔,其实我也没想收她。
但当年升仙会,我为了彰显沧凛剑宗的威风,扩大生源,故而耍了一套华而不实的自创剑法,结果就只骗到了这个小傻子。
从那以后,她便一直追在我身边,“师父”长“师父”短地喊。
那时,师祖仙逝,墨桁又在仙魔之战中重创,我心里空虚得厉害。或许是身边有这么个小人儿围着,能够让心里没那么空,渐渐的,我也就没拒绝。
后来,我收她为弟子。她便入了我的门下,一直陪我至今。
我说,“你师祖神格受损,时日无多,我也即将上战场,前路未卜,往后这沧凛宗,我二人便都不在了,你留在这儿也无甚用处。”
“况且,我能教你的都教你了。”与墨桁的不着调不同,姜姜这个小弟子,是真的由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见她不服气,我又说,“你与我不同,你有你的家人,我已通知他们来接你了。”
“不,我不走!”姜姜含着泪摇头,“家中兄弟姊妹众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师尊你不行,离开了我,就没人陪你说话了……”
姜姜的话,让我想起很多过往。
一人饮酒,一人望月,一人独坐高峰,看着沧凛峰外的云海翻涌、四季变迁。
姜姜是两百年前才来到我身边的。
可在她没来的八百年间,我已独自捱过太多年岁。
“那不重要,”我说,“我修的是仙、是道,总归是清苦的,有没有你都一样。”
“陪伴这种东西,对我而言早就无所谓了。”
“可是师尊……”
我掐了昏睡咒,阻住她剩下的话。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向后倒去,我接住了她。
姜家的人已经来了。
“白离仙子。”姜姜的兄长朝我行了一礼。
我将姜姜交给他,交代道,“我见不得我的弟子受委屈,她回去后,你们要好好待她。”
“谨遵仙子吩咐。”
姜家的人走了。
我目送他们消失在云海尽头,便上了主峰。
殿中,墨桁倒在床榻之中,面庞消瘦,形容槁枯。
我替他擦了擦脸,望着他发愣。
我几乎已经回想不起刚见他时的模样。
记忆已经被他重伤后的虚弱、醉酒时的无赖完全替代,似乎只能从遥远的岁月里倒腾出那么一两个画面——至高无上的神明、身披战甲,立于千万人前。
其实,我也说不清对于墨桁怀有怎样的感情。敬仰有之,嫌弃有之,眷恋有之,烦闷有之……
具体如何,我说不明白。
但那都不重要。
我只知道,我想要为他所为,护他所护。
“小离儿……”他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在梦中呢喃。
我笑了。
掐了个诀,让他彻底陷入沉睡,至少在我回来,或者我死之前,他都不再会苏醒。
离开主峰,我催动护山阵法,将整个沧凛笼罩。
“吻渊。”我低唤。
“吼——!”一声长啸。
暗紫色的巨龙擦着凛冽的电光,自我身后的山林飞出,冲入云霄,对天长吟。
“许久不见。”
吻渊是我在雷荒历练时收复的灵兽,如今已经经历八道天劫,只要再历一道,它便能化凡入圣,登临仙道。
它在天上飞了一圈,变回小龙凑到我身边,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
我伸手点了点它的头,“护好他。”
它明白我的意思,又蹭了蹭我,便转身朝着主峰飞去。
安排好一切,我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
临走时,我身披战甲,回头看了一眼。
沧凛依然是云雾缭绕,如梦似幻。
“墨桁,你的天下,我来护。”
11
堕神渊。
三界夹缝中的破碎地带。
四周流淌着深紫色星辉,天空被混沌的漩涡笼罩,永不熄灭的业火在地面的断层中燃烧。
这里,是混沌之地。
也是魔界与天界的相交之处。
染血的旌旗撕开混沌的迷雾,风中飘来些许血腥气,我踏着浮光,手执照雪剑,立于断龙台上。
我记得很多年前,墨桁也曾站在这里,挡于千军万马之前。那时他可威风,振臂高呼,千万旌旗动。
如今,也轮到我来威风一把了。
魔君酋溟,乃是千年前天魔降世之时,趁乱挑起仙魔大战之人。他在魔界声望很高,尤其是如今,魔功大成,身上的气势更为强大。
“天界居然派了你这么个小丫头当统帅?怎么,是打算将天庭拱手相让吗?”酋溟高声笑道。
我也笑了,“那还是算了,我天界比较爱干净,没有用污秽沐浴的习惯。”
“什么?”酋溟一愣,没反应过来我在说啥。
我微笑,甩出一面真实镜,放大。
然后,仙魔两界中人便看到了魔宫粪坑被炸,堂堂魔君站在粪池中“沐浴”的画面。
身后响起伏的笑声。
就连魔界之人都没绷住,死命憋着,神情极为扭曲。
酋溟脸色发黑,“死丫头,原来是你!”
“啊,是我。”我掏了掏耳朵,“当年我能炸你粪坑,如今便能炸你。”
酋溟面色阴郁,“给我杀了她!”
一声令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号角声,数不清的魔兵朝着天界的方向杀来,密密麻麻,如蝗虫过境。
我挥了挥手,身后亦响起属于天界的战鼓声。
“九斗,布局,起阵!”
话音落,天上顿时洒落无数星子,十万天兵同时横刃于胸前,在激昂的战鼓声中,他们如流光般飞身而出,从云端落下。
地面卷起强大的气流,两方势力相撞,“轰”地一声,爆发出剧烈的声响。
我命九斗起阵,依托阵法,力量从天河垂落,汇入十万天兵体内,瞬间对他们形成增幅。
我亦迈开脚步——
一步,明月升;一步,寒霜落。
月落寒霜剑——我自创的剑招,两百年前,为了诓人加入沧凛剑宗,我所独创。只是当年,此剑法徒有其形,未有其实,而如今,经过两百年的打磨苦修,我已将之注入剑魂!
长剑出鞘,飒踏如流星。
满天星辰于我身后坠落,而我脚踏月光,身披寒霜,直捣魔族阵地!
“拦住她!”魔族顿时乱了阵脚。
而我一剑斩之头颅,一剑刺其心肺,手起剑落,转瞬之间,已是尸骸遍野。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十四州。”
我杀至酋溟面前,染血的剑抵着他的咽喉,眉眼含笑,“魔君,如何?我这剑法,是不是比我师尊当年的要厉害?”
酋溟看着我,忽然古怪地笑了两声,“厉害……哈哈哈哈,确然厉害!”
他笑得难听,不知为何,却让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在十万天兵之下,魔军节节败退。
这种不安感却在我心底愈发强烈。
我无意与酋溟口舌之争,只想赶紧将他杀了了事。
就在此刻,异变陡生!
妖异的黑雾从地面升起,伴随着诡异的笑声,遮蔽了视线。下一瞬,妖雾散去,数万魔兵凭空消失,酋溟亦不知所踪!
我一惊。
紧接着收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吻渊,用灵兽契约向我发来的求救!
12
数万魔兵凭空出现在沧凛宗上空。
从家里偷溜出来寻我的姜姜瞬间傻眼了。
“这里便是墨桁所在之地?”山门外,酋溟看着云雾缭绕的仙山,若有所思。
“这是……魔族!”姜姜吓得腿一软,旋即反应过来,收敛气息,朝护山大阵内跑去。
“嗯?”酋溟眼眸微眯,敏锐地觉察到在地面躲藏的姜姜。
他当即出手,隔空将人抓了过来,“你这丫头,莫非也是墨桁的弟子?”
酋溟身上强大的气息吓得姜姜浑身发抖。但她嘴硬,“关你什么事!你个死妖魔,等我师父回来,一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哦,原来你是那白离的弟子。”酋溟的笑意更深,下一瞬便捏住了姜姜的脖颈,笑得阴险,“既如此,我杀了你,她应该会心疼吧?”
“呃……”脖子间的手不断收紧,姜姜的面色愈发难看。
却在此时,一声龙吟,紧接着滚滚天雷朝酋溟横劈而来。
为了应付天雷,酋溟不得已松了手,姜姜便从高空坠落。与此同时,黑紫色长龙从虚空飞出,顺利接住了姜姜,又穿过虚空,重新回到护山大阵。
“咳咳,阿渊!”姜姜后怕地抱住吻渊,“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吻渊一动不动,任由她抱着自己哭诉。
“居然还有龙?”酋溟的脸色愈发阴狠,“众魔将听令!我给破阵!杀了他们,生擒墨桁!待本座破除天魔封印,夺取天魔力量,就是我等称霸三界之时!”
千里之外。
我一面操控水镜,查看沧凛情况,一面御剑疯狂赶路。
千算万算,也没算到酋溟袭击天庭是调虎离山,他真正的目的,竟然是墨桁……
还有姜姜那死丫头,都让她回江家了还敢擅自回沧凛!
等我回去,定然打断她的腿!
若非我留了心眼,让吻渊守在沧凛,那她方才岂不是已经——
我努力平复心情。
不行,不能急。
白离,你一定要稳住……
13
护山大阵在魔兵的轮番冲击下,愈发摇摇欲坠。
姜姜抱着吻渊,瑟瑟发抖,“阿渊,师父不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怎么这么吵。”一声吐槽从姜姜身后响起。
紧接着,一道白色的人影晃悠悠地走来。
“师祖!”姜姜双眸一亮。
墨桁朝她笑了笑,“姜姜,你师父呢?”
姜姜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
墨桁撇了撇嘴,小声嘟囔,“死丫头定是又让人给骗了!被我骗那么多年,居然也没长聪明点,真是蠢……”
“墨桁!”护山大阵外,传来酋溟咬牙切齿的声音。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墨桁看着他,先是皱了皱眉,旋即恍然大悟,“啊,茅坑君,好久不见啊!”
酋溟差点吐血,“你给我闭嘴!”
他深吸口气,看向墨桁,面容阴狠,“墨桁,千年前我败于你之手,如今,你可敢再与我战一场?”
墨桁皱眉,不解,“你也知道你当年没打赢我,今儿怎么有胆和我打?”
“你——!”酋溟一噎,又想吐血了。
“好啦,不气不气,”墨桁笑眯眯地道,“我和你打。”
话音落,他身形一动,衣摆随风而去,下一瞬,已出现在护山大阵之外。长剑出鞘,凛冽的寒光顿时收割了闯阵魔兵的性命!
血雾弥漫。
而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
他抬眸,脸上依旧是纯净的笑,“请。”
14
墨桁醒了。
我心情沉重。
看到他出剑,心底更是充斥着无法言喻的酸胀感。
我有千年不曾见墨桁出剑了。
他的剑,与我不同。我喜欢华丽,喜欢整些花里胡哨的,而他的剑,简单、凌厉,一招毙命。
三界也称“阎王剑”,意为:此剑出,必饮血!
我原以为再也无法看见他出剑了。
如今,却是见着了。
可我又希望,见不着……
他怎么能迎战呢?他自己的身体状况差成什么样,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他怎么能,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不顾惜自己的性命!他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两大强者交战,沧凛的能量场乱作一团。
水镜中已经无法看见沧凛的景象了。
我只能咬着牙,拼命赶。
只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15
我赶到的时候,护山大阵已碎。
吻渊奄奄一息倒在地上,身下护着姜姜。周围是数不清的魔兵,而吻渊头顶冒着雷光,瞳光凶煞。我看得出,它已是强弩之末,再强行催动天雷,只怕会影响根基。
我连忙带兵上前斩杀魔兵,将他们救了出来。
“师父!”姜姜扑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莫怕,我来了。”我说,“你师祖呢?”
“师祖……”姜姜声音哽咽,“师祖与那魔头去了映月潭。”
我心底一沉。
不妙。
16
映月潭,是墨桁最初的诞生之地,那里有墨桁的本源力量。
所以,他常爱在那处喝酒睡觉,也是因为潭中溢散的本源之力,能够形成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伤势。而如今,墨桁主动选择去了那里,说明情况一定坏得不能再坏了。
路上全是魔兵残骸。
赶到映月潭时,墨桁正被一掌轰出,狼狈地摔在地上。
“哈哈哈!墨桁,如今的你,也只不过是我面前的一条狗!”酋溟大笑。
我目眦欲裂。当即挥舞长剑。剑光横扫而出,逼得酋溟连连后退。我趁机上前,从地上扶起了软成一滩泥的墨桁。
“阿离,你回来啦?”他脸上染着血,却朝我温和地笑。
我看着他,只觉心如刀绞。
“阿离,你师尊方才的剑招,帅吧?”他又得意地说。
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止不住哽咽,“帅,那可太帅了。”
墨桁在我耳边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下,“累了,我睡会儿,你莫哭,莫吵着我的耳朵。”
我应道,“好。”
他入睡得很快。
我从介子空间中取出软榻,将他置于榻上,又替他盖好被褥。
墨桁的身子又虚了。方才,我竟觉得他的灵魂都透明了几分。我努力止住自己胡乱的思绪,不敢再深想。
做完这一些,我转过身,看向天空中黑色的人影,眸光阴翳。
“酋溟,你该死!”
17
“诸天,听吾号令!”
“天地为凭,星辰列位,八卦生灵,阴阳共并!乾坤定,四象固,五行分,八方具!”
“万法归一,阵起——!”
天地间顿时响起庄严的梵音。
阵法降落,瞬间将酋溟及众魔兵囚禁!
万象星辰阵,是专为酋溟准备的。
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阵法持续催动。
酋溟被困于阵中,如同无头苍蝇,用不了多久,他便会在阵法中消失,散为灵气,重归天地……
忽然,酋溟跪在阵中,不动了。
“他放弃了吗?”姜姜站在我的身后,小声问道。
我皱眉,看着阵中的酋溟,直觉不对。
千年前,仙魔之战中,墨桁封印了天魔,酋溟趁乱逃出,同样受了重伤,从那以后,魔界便销声匿迹,沉寂千年。
如今卷土重来,怎么可能会如此轻易制服?
我总觉,酋溟还有后招,因而时刻警惕着。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阵法中,他仍没有动。
忽然,墨桁发出剧烈地咳嗽,我一惊,当即上前查看他的情况。
墨桁的身体又虚了,呼吸几乎都觉察不到。
我心里有些慌。半衍不在这里,我没有办法,只能拼了命地往他体内注入仙力,希望能够稳住他不断崩溃的身体。
然而,随着仙力的注入,他的身体却崩得越来越快。
我顿住了,再不敢有所动作。
就在这个时候,阵法那边又传来异动。
“不好!那魔头要破阵!”
伴随一声惊呼,墨桁一口心头血吐出,面色又灰败几分。
18
一声巨响。
强烈的能量震荡开来,世界仿佛一寂。
我抱着墨桁,张开结界护着他和姜姜,却只能眼看着鲜血不断从墨桁口中吐出。
却在此时,异变又生。
天空骤然变成灰紫色,魔气滔天而起,妖风肆虐。
“哈哈哈哈——”四周回荡着酋溟的笑声。
“天魔降世,你完了!你们全都完了!哈哈哈哈……”
天魔降世,封印受损。
难怪墨桁一直吐血不止。
酋溟死了。被天魔反噬,天魔吸取他的力量,将他变成了一具干尸,也算是善恶有报。
天空中出现巨大的黑洞,不断将周围的事物吞噬,不少离的近的天兵天将全都遭了央。
天魔降,混沌开。
若不阻止,便是三界覆灭。
“师父!”姜姜用力抓着我,看了眼墨桁,又看了看天上的黑洞,一脸惊恐。
我拍了拍她的肩,“莫怕,我在。”
我将墨桁交给了她,“看好你师祖。”
“那师父你呢?”姜姜紧张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说,“去除魔。”
姜姜拼命摇头,“不可以的师父!连身为神明的师祖,为了封印天魔都耗损了神格!师父你不是神,去了只怕是——”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完,可我们都懂。
我不是神,若我去了,等待我的,只有形神俱灭。
可那是我必须要做的。
我说,“姜姜,我是这世间最后一个能够封印天魔的人,除我之外,再也没有谁,完整获得沧凛的传承了。”
姜姜也不行。因为当年,我不想让她走上如我、如墨桁、如师祖一般的路,所以没教她。
历任沧凛剑宗宗主,都是以身入道,化为天剑,镇压天魔。
师祖当年为了镇压天魔,以身殉道。
师尊为了镇压天魔,耗损神格,命不久矣。
而我,最终也将为了镇压天魔,成为镇魔剑的一部分。
这便是沧凛之剑。
亦是沧凛之道。
临走前,我最后看了墨桁一眼,看着他沉静的睡颜,我想,这样也是挺好的。
至少,我走在他的前头,就不会因为他比我先走而难过了。
我不顾姜姜的泪水,一头扎入黑洞之中,强忍着灼烧灵魂的痛苦,口中不断念着镇魔决。
我能明显感觉到身体一寸寸崩裂,烈火焚烧着灵魂,将我一寸寸融化——原来当年,师祖和墨桁,都承受着这般痛苦。
如今,我也算是品味过一遭了。
19
我没死成。
或者说,我临死前,看见了墨桁。
在一望无际的黑暗之中,他如一道光,缓步走来。他倾身,温柔地将我从地上抱起,脸上带着心疼,语气却欠扁:“疼吧?”
“疼,疼死了。”我说。
“当年我就不让你来,如今你倒是上赶着来,活该!”他骂。
或许是太疼了,我有些委屈,“这怎么能怪我?明明是天魔的错。”
他无奈,“是,不怪我家阿离,都怪那该死的天魔。”
他的怀抱,他的气息,都让我觉得温暖,无比贪恋。
“阿离,你想不想,让它永远出不来?”墨桁问。
我抬眸看向他,眨了眨眼,“想。”
“我要怎么做?”
他凑到我面前来,小声说,“很简单,只要,我们一起。”
我一愣。因为对沧凛传承研究多年,墨桁一说,我便明白了他的想法,“你是想说,你我合力,以你之神格,与我所化的镇魔之剑,趁天魔被镇压的刹那,将它彻底抹去?”
“聪明,这样,它便是被天道抹杀了。”墨桁赞道。
我瞪着他,伸手揪住他的衣领,“老实说,你什么时候想到的办法?”
墨桁眨了眨眼睛,桃花眸中透着狡黠,“当年就想到了。”
我气笑,“你早就想到了不让我一起去?还打晕我?嗯?墨桁,你有病吗!”
“大抵是有病吧。”他俯身抱紧了我,下巴抵着我的发顶,轻轻磨蹭着,“可是阿离,我心疼,我舍不得你和我一起死。”
我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墨桁,我就说你倒霉催的吧。”
墨桁靠在我的肩膀上,闷声笑了,“是挺倒霉的。”
“阿离,对不起。”他说。
“无所谓了,”我说,“你坑我,也不止一回了。”
“阿离,别怕,不疼的。”他抱紧了我。
随后,灼热的温度自他的身体烧向了我。一声巨响,强大的力量从我们的身体中迸射而出,形成毁天灭地之势。
镇魔剑起,荡平妖邪,扫清世间。
这,便是我与墨桁,存在之意义。
最后的最后,我们相拥在沧凛峰之上,远处是云海翻涌。
霞光落在我们身上。
清风拂过时,我们,一同散了。
尾声
“姜姜,你去哪儿!”姜辰看着自己的妹妹,眉关紧锁。
姜姜身后背着剑,脚下踩着龙,“去沧凛剑宗啊!”
姜辰皱眉,“神尊和仙子都已逝,如今沧凛峰一片荒败,你去那里做什么?”
“重振沧凛啊!”姜姜一脸理所当然,“师父师祖没了,可我还在!沧凛传承就未绝!”
她扬了扬眉,神色坦荡,伸手拍了拍身下的巨龙,“阿渊,我们走啦!”
长龙冲天而起,飞入云霄,将所有的人都抛在身下。
姜姜抱着从废墟中捡出来的两把剑,一柄照雪,一柄沧凛,泪如雨下。
“师父,师祖,姜姜不会辱没你们的教导!”
“终有一日,沧凛剑宗会响彻三界!”
身下巨龙长啸,似是应和。
不过须臾,两人便回到了沧凛峰。
历经大战,此地一片荒芜。
姜姜却很兴奋,拍了拍吻渊的头。
“阿渊,从今往后,这儿便是我们的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