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袁根英女士
文/达文西陈
从我三岁起,奶奶就带着我开启她一年两次的拜神活动。
一月和七月是每年去山中的寺庙拜神的时间,一次夏天一次冬天。三岁那年生病,爸妈远在海南,不在身边,在老中医也无解的情况下,她从一个算命先生那里得到了指点,于是背着我,去到十里开外的山上,在大嵊山上的寺庙上了一炷香,而后,真的好了。奶奶在多年以后还常常高兴地对我说。
我说这是迷信,我根本不信。奶奶说,你不信你也别管我信不信。她的这句话让我无言以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之所欲,勿施于人。
这是她在我十六岁时候教给我的道理,她相信她所看到的。
从那以后,奶奶尽量每年都去拜神。
只是后来年纪上去了之后,奶奶说,现在好像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了,说自己腿常常发虚。说以后过年过节的时候只能去老祠堂拜神了。
那时我们寓居的老房子就在祠堂边上,爸妈出外漂泊,家中只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和年少的自己,那时常常喜欢一个人待在祠堂里,老祠堂破到青瓦落满了一地,青苔占领了所有黑暗潮湿的角落,下雨的时候雨水从瓦上面流过,打在青色的土地上,滴滴答答不停。
奶奶来找我,后来只要到祠堂里来。看到我在落满了灰尘的菩萨像前念念有词,问我在说什么。我说我在问她我还有多久可以长大。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很快了。那你什么时候会老去?奶奶说,很快了。
看着面前好像再不会停的大雨,我想十六岁可以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两千年到来的时候,我们搬进了新房子。
奶奶不舍得老房子,将它作为储物之用,直到它连储物的功能都没有的时候,也就慢慢荒废了。老屋的旁边还有一处尚好的房间,奇怪的是它并没有一起变破。那里面现在放着爷爷奶奶早已制备妥当的“寿材”,也就是他们离去之时要用的棺材。新年过后,奶奶叫上我和弟弟妹妹,拉了一堆稻草放到老屋里,她担心棺材会受潮,进去看了看,然后说还好,没有影响。奶奶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敢看。她说这么大了还怕这个啊。我说我只是不怕棺材。
从那个老屋那里搬离之后的每一年,冬天回家的时候,奶奶都会带着我去查看他们的寿材有没有损坏。也许正如奶奶说的,是神保佑,一切都好。只是旁边的老房子却越来越破,腐朽不堪的木头倒在地上,十几平米的土地上已经长了几颗树,长到都已经有两个人那么高了。
我指着每一块地,和奶奶一起回忆流逝的过去,欣喜地指认哪里是床,哪里是饭桌,哪里是灶台。那个时候爷爷奶奶和我三人住在那里,直到现在我依然会记起在那里度过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中秋。爷爷奶奶忙着把月饼,莲藕,菱角等等摆在月光下,我坐在竹椅上,看着月亮在云中穿梭。奶奶告诉我小孩如果不听话,月亮是会把他的耳朵割掉的。那天我捂着耳朵捂了一晚上,月光从一片透明的玻璃瓦上穿过来,我祈祷它不要割掉一个小孩的耳朵。那个时候的冬天,早上白雾缭绕,我把早饭吃完,就跑进雾里,通过雾中的大路和小路去学校。我喜欢那个时候的早晨,跑进雾里就像进入了时空隧道。奶奶会在路口看着我离开,我跑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回过头来,看她转身离开。有时候我会喊她,她回过头来,没有看到我,就会笑着喊道,快点去学校咯!我会重复几次,她最后笑得合不上嘴。直到她慢慢离开,我再喊,奶奶她就再也听不到了。
年纪越来越大的时候,也许是许多的事情都变得模糊而不确定,所以从那以后,奶奶渐渐拜神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许多的记忆也变得越来越淡去,我也已经记不得了从前的事情,最后一次去那里,我说奶奶我们拍张照片吧,立春那天的下午,阳光明媚。实际上那年春节过后,老房子便彻底被铲平了。
站在老房子门前的时候,我开始回想起这么多年关于奶奶的记忆。记忆最深的还是她带我去拜神的下午。
那时候奶奶总是喜欢朝神拜佛,她喜欢带上我,她说现在你小时候,我还可以走动,就带你到处走走。有一天,奶奶问我说要不要去“河西”拜神,“河西”是我听奶奶的语音写出来的一个地方,我现在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在哪里,我想应该是在一条河的西面。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坐大轮船,河水奔腾不息,寺庙就在河的对面,你要去彼岸才可以见到佛,现在想来这是一段很有禅意的路程。那个时候我记得自己走过很多的路,爬过山,穿过河,然后去见许多佛。那是一条无比模糊和久远的路,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奶奶,还有多久可以到啊。奶奶只一句:很快了。
很快我从那个不爱说话的少年,不可挽回地成为一个满脸胡茬的人。很快,奶奶渐渐变老了。所以,奶奶说的都是对的。
奶奶十六岁的时候就嫁给了爷爷,一晃六十五年就过去了。她已经有明显的耳背,我要很大声地说话,她才能听见。在外的时候打电话回家,我只能扯着嗓子喊,把旁边的人都会吓死,很没素质。她在电话的那头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听不清小鬼在讲什么,她叫我小鬼。然后就一个劲地自己说家里一切都好,农活都做完了,你妈妈在旁边,要不要和她说话。
我记起来去年过年的时候她就对我说,我好像已经成为聋子了,很多事听不清。不光听不清,而且因为缺钙,腿脚开始不方便了。走路的时候走得急会踉跄,碰到不平的路,开始会跌倒。
直到一天,奶奶对我们兄妹三人说,去拜神吧。妹妹说,年纪这么大了就别去了,在家里烧烧香就可以了。奶奶说这样看起来不是很有心。妹妹说这么老了就别去了。奶奶说最后一次。
一家面面相觑,答应我们仨陪着才可以。
于是上路。
拜神的路要走很远,要走一个下午的路。吃过中饭,奶奶就穿戴好,朴素的衣服,头上扎一朵塑料红花,然后出发,像许多年前一样。
这条路我走过不下十遍,奶奶背着的布袋里有专门给我的零食和饼干。一路上还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只在绿油油的中间开出一条灰色的路,往往顺利的话,傍晚到达,然后夜里在寺庙借宿一宿。
那时奶奶会在上完所有尊神的香火之后,递给我们仨一杯茶水,她说这是开过光的,喝了可以变得更加聪明。我总能看见茶杯里都是香屑,我说不敢喝。她说这些都是可以吃的,你闭着眼睛,咕嘟一下,再难很快就过去了。然后她会在我们面前演示一遍,然后笑着看我们。
这么多年之后,奶奶还是沿用这么多年下来的习惯,背着一个装满零食的布袋子,里面装着辣条,饼干,各种零食水果。她已经不知道我们已经不是小孩了,很多零食已经不感兴趣。
一路上,奶奶精神矍铄,说着从前的事情就手舞足蹈。说,你们三个小孩什么都不懂,知道吗,小鬼有一年生病了,怎么都不好,最后还是带着他去拜会了各路神仙,神显灵了,这才好了。然后得意地看着我,再看着弟弟和妹妹,无比的骄傲。
弟弟说:“那你老人家这趟给我求个女朋友。”我和妹妹笑作一团。
我挽着奶奶的右臂弯,笑着说:“这个神帮不了你,那帮神也都是单身。”
奶奶跟着笑了笑,然后立即严肃地转过头对我说:“不许这样没大没小,没轻没重。细仔,你到了庙里跪着求一求,神会帮你。”她叫弟弟细仔。
弟弟说:“哦,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跪求。”而后仰着头哈哈大笑。
于是我们四个在冬天的路上笑声四起,骑着摩托车的路人纷纷回头,不解地看着我们。如此一来,我们笑得更加放肆,奶奶不知所以,跟着笑出了泪来。小妹朝弟弟后背来了一拳,说:“没个正形。”
抹去了笑出的泪水,我问小妹:“你准备跪求什么?跪求着早点嫁出去吧。”
小妹低头,红着脸不说话,挽着奶奶的左臂弯说:“奶,你看看他俩。”
奶奶立即说:“说的对,你要考虑嫁人的事情了。我十六岁就嫁了过来,你现在多大了,二十一了。我应该求神帮帮你了。”
小妹娇嗔地说:“我还不想,我还想在你身边多待几年呢。”然后撒娇地把头靠在奶奶的肩膀上。
奶奶:“女大不中留,女孩子,迟早是要嫁到人家家里去的。”
小妹说:“我最小,他们俩先结婚我再嫁。”
奶奶说:“他们还在上学。你不上学了,早点嫁出去。”
小妹有些忧伤地说:“我不要。你就那么舍得我走啊,我还没孝敬够你和爷爷呢。”
奶奶说:“不舍得也要舍得。”
妹妹是奶奶领养回来的,那是一个二十多年前的冬天。那时的冬天比现在冷,奶奶常说,妹妹领养回到家里的时候,就像一只小老鼠。“只有这么大”,奶奶用两个拳头比划着,“在镇上的戏台柱子上,再不捡回来,就要死在那里的。”从那以后奶奶唤小妹作戏台。
“我的小戏台很快都这么大了。”奶奶抹了抹眼泪。
“奶奶你真好。”小妹说,眼眶也跟着红了起来。
女人就是爱哭。
我立即说:“那就不要这么早嫁出去啊。”
奶奶和妹妹都无话。
二月的太阳像春天的河豚,满含的颜色很温暖。
弟弟点了一根烟,递给我一支。弟弟说:“老人家,我们还有多久到寺庙啊?我的腿已经走累了。”
奶奶笑着说:“很快了。”
“很快是多快。”
“很快就是一眨眼。”
“我眨了,怎么还没到。”弟弟调皮地不停地眨着眼睛。
“傻孩子。”奶奶笑着说。
奶奶总爱说很快。家里的许多琐事都是她来做,奶奶总是忙东忙西,太阳出来了,就去池塘边把衣服洗了,阴天就在家里缝缝补补,很快一天就过去了。秋收的时候就跟着收割,累了切个西瓜,自己拿着靠边的一块站在谷堆前。过了秋收时节,就筛谷子,迎着夕阳的背影,灰尘在她周围就像精灵一般,跳着美丽混沌的舞蹈。很快一年就过去了。
直到爷爷身体近些年开始不好,奶奶开始专心照顾爷爷。奶奶说:“这趟去拜神,希望死老头子身体好起来。”
我说:“爷爷上了年纪,上了年纪就会这样。”爷爷上了年纪之后,手开始发抖,筷子拿不稳,后才吃饭改用勺子。腿脚也不利落起来,总是站不稳,大多的时候坐在墙边的摇椅上,或者干脆趁着日落还没到来,就早早地睡去。
奶奶说爷爷年少的时候吃过太多的苦,吃大锅饭的年代总是拼了命的干,不懂得动脑筋,手和脚都累出了后遗症,手在一次劳作中也终于断了。给江湖郎中看了看,说要把手打断,重新接,才可以,打断得很成功,只是接回去的时候接错了,从那以后就变得不灵活。我说怎么不找到那个赤脚医生算账。奶奶说后来找到了,只是已经是十多年后,奶奶看到那个郎中,最后也只是相逢一见泯恩仇,不再提起当年的事,不了了之。因为那个赤脚医生,在给另外的人看错了一次病后,脚被打折了一条。
妹妹说:“我过几年再嫁,我要多陪陪你们两个老人。”说完就开始不停地流泪,我们知道原因。从妹妹进来我们家中开始,爷爷奶奶就把她作为掌中宝,而我们的地位彻底失去。
奶奶说:“我们可以照顾自己,不要耽误你自己嫁人,嫁出去之后常回来看看就好了。”接着口中念念有词,拜托她的神可以看看这个即将离开家的贤惠的姑娘,保佑她从此要过上红红火火的生活。
事实上,走完拜神的路,那年冬天的年后,妹妹就嫁出去了。回到家里,围着炉火,疲惫了一个婚礼的我们都变得沉默,不想说话。爷爷突然落泪,说从前小戏台就像一只麻雀,回到家就叽叽喳喳,现在却不在身边了。奶奶听了开始老泪横流。
一路上走走停停。我们终于来到大嵊山下,三百米的山不难攀爬。远远看看那座破庙,奶奶长舒一口气,说是不是很快就到了。
进了庙宇,奶奶忙活起来,拿出备好的香火,带着我们到各个神像的面前,依次朝拜,三跪三起,顶礼膜拜,闭上眼,口中好似不停地念着咒语。最后,奶奶照旧端着寺庙开过光的香屑茶过来。我们看着茶水上漂浮的香屑,都不敢喝下,照旧摇头摆手。奶奶照旧说这些都是可以吃的,你闭着眼睛,咕嘟一下,再难很快就过去了。照旧在奶奶的强行洗脑的情况下,弟弟说:这杯为了小妹,我干了。我也举起杯来:为了小妹和这个固执的老太太。小妹抿着嘴也喝了起来。奶奶在一旁笑意满满。
傍晚,趁着还有光亮,我们开始往回赶,走在回家的路上,奶奶挽着妹妹的手臂,那天我们走在夜色降临的马路上,月亮渐渐升起,星光慢慢闪耀。小妹说希望这样的时间不要太快。
但很快,妹妹就出嫁了,之后,爷爷奶奶好像飞速地老去。奶奶开始忘记许多事情,但她还记得说今年再去看看她的寿材,我搀扶着她过去,她推开门,慢步进去查看。
我站在门外,忽然察觉到有时候有些人和事不是慢慢变老,而是很快。透过那扇门,我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在一个下雨的祠堂下,奶奶找到我,看到我在菩萨像前念念有词,问我在说什么。我说我在问她我还有多久可以长大。奶奶摸着我的头,笑着说,很快了。
那你什么时候会老去?奶奶说,很快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