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有余

今天是除夕,鹅毛大雪漫天飞舞,满眼的雪白,仿佛置身于茫茫无际的苍穹。

我披着裘皮斗篷,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人字形脚印。雪没过我的脚踝,一丝丝冰凉像夏日的冰激凌,一点一点融化,一点一点渗透进我的脚趾,脚心,脚面,小腿,大腿……

我踮起脚尖,把小灯笼一只只挂在村口那棵粗壮的榕树上。

红红的灯笼,镶嵌在白白的树枝上,就像傲雪凌霜的寒梅,在对着我笑。“吉庆有余”四个小字像一条条舞动着的鱼儿,灵动而自在。

我看呆了,一时间竟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冰凉,忘记了心中所有的不快,就连沉积在心底的那块大石头也似乎不那么沉重了。

额吉追了出来,把一顶毛茸茸的小老虎帽扣在我的头上。温暖的大手握住了我冻得发红的小手,不断地揉搓着,揉搓着。

“额吉!”我挣脱开她的手,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甜甜的,香香的,暖暖的。

“额吉陪你一起等。”

二十年前,就是这个味道。也是除夕夜,也是冰天雪地,大雪纷飞。那时的我,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睡在村头大榕树下的一个竹筐里。

我被人抱了起来,甜甜的,香香的,暖暖的味道包围着我,我贪婪地呼吸,努力睁开眼睛想看清那张面孔。

我的肚子好饿呀,我已经好久没吃奶了。我开始哇哇大哭,我的哭声就是在告诉那个人,我只是饿了。可是她听不明白,她着急地皱起眉头,摸摸我的额头,摸摸我的小脸,还摸了一把我的小屁屁。

我愤怒了,更加大声地哭起来。那个人不知所措,抱着我在雪地里飞快地跑起来,跑进了一个圆圆的白色的房子里,后来我知道,那叫蒙古包。

蒙古包里,有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一把接过了我。她们说了好多话,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哭。

一个软软的东西塞进我的嘴里,一股温热的甜香在我口中弥漫开来。我止住了哭,把那股甜香咽下去。这个味道有点像我以前吃过的奶,可是我知道,这绝对和之前的不一样。似乎有一点腥,还有一点膻。

我太饿了,早已顾不得腥不腥膻不膻了,我大口地吮吸着,吞咽着,直到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才停下来,心满意足地望着眼前的一老一少。我微笑着看着她们,她们也微笑着看着我。

从此我有了家,她们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吉日娜。他们让我叫抱我回来的那个人额吉,喂我喝牛奶的人是我的外婆。

六岁之前,我过得幸福而快乐,我有吃不完的牛肉干,奶豆腐,喝不尽的酸奶,牛奶,奶茶。

小羊羔是我的伙伴,我和它们滚在一起,一望无际的草原是我们的游乐场。高兴的时候,我追着它们跑,两条小辫子在阳光下闪着斑驳的光。

生气了,我就手握小皮鞭,找一只最不听话的小羊,轻轻抽几下。“咩咩咩”的叫声很快就把我的烦恼赶跑了。我扔下皮鞭,搂过被我打过的小羊,心疼地帮它揉着。小羊似乎很懂我,乖乖地依偎在我的怀里,享受着我的爱抚。

可是,这样美好的时光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被拦腰截断。

我上学了,学校在离家二十里开外的镇上。每天我的额吉骑着马送我去上学,晚上再骑马把我接回家。我们俩骑着一匹枣红马,我坐在前面,额吉搂着我。起初,我不喜欢,我受不了马背上的颠簸,屁股硌得生疼,两条腿也撑得难受。可是慢慢的,我习惯了,并且喜欢上了骑马。我甚至嫌额吉的马走得太慢。

那时的我,有一个愿望,我很想有一套红色的骑马装,骑着雪白的高头大马,英姿飒爽地在草原上策马奔腾,纵横驰骋,做一个神气十足的草原女侠。可是额吉总说我太小,总说等我长大了就满足我的愿望。我一遍又一遍追问她,我到底什么时候长大?她的回答永远都是一句,快了,别急。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吃过早饭,背上书包,站在门口等待额吉送我上学。额吉终于出来了,可是她却神情紧张地拉着我的手说,吉日娜,阿婆突然病了,你自己骑着马去上学吧,一定要小心。

“好!”我兴奋地跑出了蒙古包,额吉追了出来,把我扶上马,又拍着马的嘴叮嘱了几句。

“驾!”我的两腿一夹,马就走了起来,围着额吉绕了一圈,才走上了大路。我回头看时,额吉站在门口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了挥手。额吉的身影越来越小。

我想让马跑起来,就学着额吉的样子,双腿用力夹紧马肚子。马得到了信号,撒开四蹄,奔跑起来。我的身体在马背上起起伏伏,耳边是呼呼的风声,路边的羊群、草场、蒙古包飞快地向后退去。

那时,我的心是惬意的,虽然没有红色的骑马装,虽然跑得还不是特别畅快,但我终于奔跑了一次。那天,我比平时早到校十分钟,我一拉缰绳,马听话地站在了学校门口。

我跳下马,拉着它走到一棵树旁,把缰绳缠绕在树干上,仰着头拍了拍马嘴,对它说,等着我哦。

那匹马在树旁等了我整整一天,树下的枯草被它啃了个精光,依旧填不饱肚子。

我放学了 ,解开缰绳骑上马,任凭我怎样夹马肚子,马就是不快走,还总是想低头找草吃。年幼无知的我,竟然没能意识到马饿了,还以为它是不听我的话。

我和马赌起气来,用脚磕它肚子,用手拍它的头,它也和我赌气,越走越慢。天渐渐黑了,还飘起了雪花。我又冷又怕,在马背上哭了起来。

前面是一个高坡,马驮着我吃力地往上走。突然,我感觉马的右前蹄一滑,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右边倒去。

“咣当!”一声,我摔下了马,我的头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石头上,在我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秒,我听到了额吉在喊我的声音。

“吉日娜!吉日娜!”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医院里,白色的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窗外,只有额吉的眼睛是红色的。

后来,我听到医生和额吉小声地说,我的血型是Rh阴性AB型,属于熊猫血,必须找到我的亲生母亲才能救我。

亲生母亲?难道额吉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她是谁?我又是谁?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我只有额吉和阿婆,没有阿爸。额吉也只比我大十六岁,有我的时候,她自己还是个孩子。

额吉红着眼睛再次来到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吻着我的额头,眼泪一颗颗滴落在我的脸上。我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我是从哪里来的,可是我没敢,我的疑问淹没在她的眼泪中。

我抬起手,轻轻拭去她的泪,轻轻呼唤她,额吉,额吉。她把我抱得更紧了,一个劲地念叨,吉人天相,吉人天相,我的小吉日娜一定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也许是额吉的真诚感动了上苍,我等来了和我血型一样的献血者,我得救了,我的小脸终于泛起了粉润。但从此,我就有了一块心病。

我一直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是谁?我的额吉为什么养我?我为什么没有阿爸?可是我不敢问,我怕额吉伤心,我怕额吉把我赶出家门,让我成为无家可归的人。

这块心病,就像一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努力地回想,我想起小时候,看到家里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有一个破旧的竹筐,竹筐里是一套小婴儿穿的粉色棉衣粉色小棉被。

我翻过那套衣服和棉被,任何字迹都没有,这让我更加苦恼,也更加疑惑。

十八岁那年,我考上了大学,额吉开心地拉着我跳起了舞,她胖胖的身体灵活地舞动着,神采飞扬,在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她的脸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闪着金灿灿的光。她的笑声,像冬不拉弹奏的乐曲一般悦耳。她的吻像刚吃了辣椒一般,火辣辣地疼。

我拉着她的手,欲言又止。她看出了我的异样,拉着我坐下。

“吉日娜,我想,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她从箱子里,翻出一个发黄的信封,递给了我。

“吉庆,你好,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 也许我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请原谅我生了你却没能陪你长大。你还有一个双胞胎的哥哥,叫有余,他和你一样,被我放在另一个村子的大树下。如果你想找到他,请你在二十岁那个除夕,把十只写着吉庆有余的小红灯笼挂在当年的那棵树上,你就会等到他。但是我想对你说,无论你们是否能相聚,都要尽最大努力报答你的养母,至于我,就当从来没有存在过吧,永远爱你。”

我和额吉相拥站在树下,雪花遮挡着我们的视线。我努力睁大眼睛,望着路的尽头。渐渐地,我看到一点红色忽隐忽现地闪烁着。

红色越来越近了,我的心砰砰砰地狂跳起来。

“吉庆有余!”我叫出了声,雪花飞进我的嘴里,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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