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的人,曾经长时间行走在黑暗中。
阿里从门缝里探头进来,形象一别往日,我坐在堆积如山的陈年衣物里,正在想着如何“断舍离”,细细的门缝,瘦小的头颅,顶着乱蓬蓬的黄色头发,眼神里失去了上次见面时囧囧的光,两只黑眼圈挂在苍白的小脸上,一瞬间,我心生异样。
阿里从门缝里侧着闪身进来,木地板嘎吱嘎吱的奋响,她坐下依偎着我,头靠在肩膀上,软软糯糯嘟囔了一句:阿姐,我好累呀
三月阳春的午后,暖暖的光钻过窗户落在我们的身上,轻微的呼吸,一起一伏,伴着她贴靠在我后背的心跳声,仿佛山河解冻,静静的河流汩汩流动着。
哦,岁月一片静好。
但阿里冰凉的指尖落在我的手背上,像舒缓的小夜曲,突然落入大大的咏叹调。
“阿姐,我跑不动了,好想一觉睡过去,什么都无足轻重了。”阿里的声音细若蚊蝇。
我试探着问,“你最近感觉怎么样”
“噩梦连连,每天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我给你的心理能量篇每天在坚持诵读吗?”
“呵,”阿里坐起来,嘴角扯出一抹笑,“阿姐,那些都是空中楼阁,听不到人间疾苦,用来敷衍人的谎话,无济于事,”她的语调上扬,但又克制着软下来,“对不起阿姐,我只是…”她哽咽了。
“你只是觉得虚无,不像止疼药那样,立竿见影?”
“嗯。”阿里看了我一眼,又瞟向地面,长长的睫毛铺开一小撮阴影,浮在青色的眼圈上。
“你可以放任自己躺平,不必强迫自己奔跑,累了随时可以停下来。”
“我停不下来,只要一停下来,内心就混乱不堪,焦虑得坐立难安。”
“你觉得你焦虑什么呢?”
阿里咬着下嘴唇,“害怕失败,担心被超越,别人会对我失望。”她再次抬头看向我,眼里泛着泪花,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我只有不停歇的奔跑,哪怕不知道跑向哪里,只要保持着跑的姿态,内心才会安稳,一旦停下来,不要荒草蔓生,风声鹤唳。”
我拍了拍阿里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你害怕让谁失望?”
“我,我害怕让领导失望,让父母失望。”
“你自己对自己呢?”
阿里低头抠着指甲,“我对我一直很失望。”
我们都安静了,屋子里落针可闻,阿里内心没有充分构建起完整的信念体系,她把对自我的认知建立在别人的评价之上,在正向与负向的天平上摇摆不定,忽视了自己的真实感受,有一个不被接纳的内在小孩卡在了她的某个阶段
“阿里你很棒,你真的很棒,”我鼓励她说,“你不觉得吗?你身边的朋友都说你很优秀呀!”
她摇了摇头。
“那你希望的满意标准是什么呢?”
“说不上来。”阿里想了想,回答
“你什么时候开始你说的奔跑呢?”
“嗯,”阿里的眼神飘向窗外,两只麻雀从窗前滴滴的掠过,“小学吧。”
“能具体说说吗?”
阿里再次沉默了,鼻翼翕动,眼眶红红的。
我静静的等着,生命的河流在我们两个人之间默默的流动着。
“小学五年级,我要从村里的小学转到县里,我妈因为借不到300块钱学费,刚从邻居大门口出来,伤心的大哭不止,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哭,但是她看到我也跟着哭,摸摸我的头,止住了哭,拉起我的手回家。”
“邻居家离我们家其实不远,但那段路感觉好长,我们似乎走了好长好长时间。”阿里把好长的音节拖得长长的。
“300块钱,我妈放弃了自尊,卑躬屈膝的和别人求着借,,亲人们却都在袖手旁观,我妈说砸锅卖铁也要让我上学,他希望我出人头地,考上大学就可以一雪前耻,光耀门楣,嗯,我做到了。”
“你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不足以让你觉得满意吗?”
“考上大学是水到渠成的呀,寒窗苦读,考不上我怎么跟他们交待?”
在阿里的讲述里,我突然心疼这个还没长大的孩子,阿里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获得,她也永远无法泰然接受自己的成绩,因为一直以来她在背着父母的期望和责任走路,内心像黑洞一样,永远看不到要抵达的地点,但具体令父母满意的标准在哪里,她自己也并不知道,童年时对父母的承诺让她疲于奔命,并且在反噬着她的生命能量。
阿里生命里需要一个醒来的时刻,让她看清,我们虽然和父母是命运共同体,但从生命本质来说,我们来到世界上,最终要走向共生的反面——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