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十月的深夜，司州府衙西侧厢房，两名男子正在酣睡，其中一人肤色黝黑，年纪稍长。清幽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月光如纱，给整个屋子更添了几分朦胧。少顷，远方突然传来几声清脆的鸡鸣声，打破了黎明前的宁静，黝黑男子似乎被鸡鸣声吵醒了，轻推了下仍然在酣睡的的同伴，同伴嘟囔了一句翻了个身，继续睡了过去。男子从榻上起身，穿毕衣服，抓起桌旁的宝剑正欲出门，忽然狡黠一笑，回头一脚轻踹仍在床上熟睡的少年，喊道“鸡叫了，快起床练剑。”年少的同伴从梦中惊醒，但并没有出声抱怨，只是揉了揉迷离的双眼，麻利地穿好衣服，也手持宝剑推门而出。
伴着丝丝微风，两人相伴于庭前舞剑，剑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矫健的身姿时而轻盈如燕，一掠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叶纷崩。一场剑罢，两人又谈起了国家政事，谈及兴奋处，黝黑男子紧紧抓住同伴的手，激动地说道“越石，要是以后天下大乱，我们一定要守候在中原地区为国出力”……
若干年后，他们都践行着青年时立下的志向，为国效力，成为名垂史书的英雄，只是两人一南一北，未曾一同守候于中原，更不曾有机会再见上一面。黝黑男子名为祖逖，而少年则是他的挚友，本篇的主人公—刘琨。
一、少年纵马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李白《少年行》
刘琨，字越石，中山国魏昌县人。也就是现在的河北省无极县。西汉中山王刘胜后人，世家大族出身，祖父任过相国参军、散骑常侍。父亲位至光禄大夫，妥妥的“官二代”。在魏晋九品中正制的时代，好的出身就意味着好的前途，刘琨本人也天资聪颖，年少时的他就已经饱读诗书，工于诗赋，颇有文名，更兼精通音律，堪称多才多艺。二十一岁时候，就和好友祖逖一起担任了司州的主簿，在那里留下了“闻鸡起舞”的美名。不久，刘琨随父兄到了京城洛阳，当时秘书监贾谧参管朝政，为编纂晋史招揽京城有名的文学人士，如潘安、陆机、左思等，形成了一个文学集团，也是一个贵族俱乐部，集团共有二十四人，刘琨和他的哥哥刘舆以及石崇也在其中。石崇以斗富而闻名于后世，但在其时也是文采斐然的大才子，更负责这个文人集团的组织工作。石崇在洛阳西北郊有一个私家大庄园名为金谷园，这二十四人经常在此聚会，史称“金谷二十四友”。此时的刘琨，他的青春是诗酒声色的。
“ 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胡姬年十五》
高贵的出身和纵情声色的生活让刘琨骨子始终有着魏晋贵族的骄奢与矜傲，为他最终悲剧的人生埋下了伏笔。
二、辗转诸王
流离颠沛义不辱，去就死生心自知。
—黄庭坚《书睢阳事後》
可以想象，如果岁月一直这么太平，出身高贵又有才华的刘琨会过着金谷俊游，诗歌唱和的风雅生活，潇洒地度过他的一生。然而好景不长，元康九年（公元299年），西晋王室发生了大动乱。皇后贾南风逼死太子，赵王司马伦又诛杀贾南风及贾氏一族，石崇、潘安等尽遭杀害，二十四友集团分崩离析。“八王之乱”第二阶段自此开启。
所幸司马伦有个儿子是刘琨的姐夫，刘琨一家非但没有遇难还得到了司马伦的重用，但骄纵又愚蠢司马伦随后僭位称帝，招致齐王司马冏、成都王司马颖、河间王司马颙三路兵马的大举讨伐。司马伦命刘琨率宿卫兵三万来抵挡成都王司马颖的军队，刘琨此前无半点领兵作战的经验，黄桥一战即遭败北，不得不毁桥以自保。司马伦不久被杀，齐王司马冏开始入宫辅政，或许是素闻刘琨一家的声望，又或许是想招揽人才，收买人心，司马冏没有加罪于他们，反而拜刘舆为中书郎，刘琨为尚书左丞。同样的年少，同样的轻狂，执政后的司马冏独揽大权后不可一世，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范阳王司马虓会集洛阳，请求晋惠帝废黜司马冏。不久，司马冏很快就步了司马伦的后尘，被长沙王司马乂攻杀。刘琨一家又依附在范阳王司马虓的麾下。在一场闹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后，东海王司马越笑到了最后，先后击败了长沙王司马乂等诸王的势力之后开始掌控西晋政权。司马越任命司马虓为豫州刺史，招致了原豫州刺史刘乔的不满，刘乔起兵攻打司马虓，俘虏了刘琨的父母。救父心切的刘琨和司马虓得到了王浚的精锐骑兵八百人，一起渡过黄河，打败了司马懋，赶走了刘乔，救出了被俘的父母，接着又斩杀石超，降服了吕朗。
一连串的战争磨砺了刘琨的意志，也让他积累了战斗经验。不停依附于各司马王室之间，让后世对他留下了太多的质疑，然而在晋室未亡的前提下，无论依附于哪家门下，对刘琨而言，他所忠于的仍然是朝廷，不应该对他过于苛责。公元306年，或许是刘琨在之前几场战斗中的表现过于出色，司马越为了扩张势力，派刘琨出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领护匈奴中郎将。也是从这里开始，刘琨传奇而曲折的人生大幕徐徐拉开。
三、北拒胡虏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高适《燕歌行》
历时十六年之久的 “八王之乱”极大地耗尽了西晋王朝的元气，国力急剧衰弱。趁此机会，自汉朝迁入关内的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大部落纷纷趁乱反晋，各自称王。百余年间，先后成立了数十个强弱不等、大小各异的政权。各政权在中原地区烧杀掠夺、互相攻伐，给北方地区人民带来了严重的灾难，史称“五胡乱华”。长年的动乱给北方地区造成了严重破坏，《晋书·刘琨传》中道“流移四散，十不存二，携老扶弱，不绝于路。及其在者，鬻卖妻子，生相捐弃，死亡委危，白骨横野，哀呼之声，感伤和气”。自幼过着锦衣玉食的刘琨在赴并州途中，目睹此情此景，感到无尽悲伤，但国破山河危的强烈冲击也激发出了胸中满腔报国热血之情，慷慨激昂下，作《扶风歌》一曲以抒怀。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叹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虽然任命刘琨为刺史，但彼时的晋室朝廷已经羸弱不堪，根本给不出相应的军队和资助。刘琨只能一路前行，一路募兵，所幸名声在外，到晋阳的时候，也募到了千余人兵马。多年动乱下，晋阳早已成了一座废城，府寺尽毁，尸横遍野，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刘琨在这里重建府衙，再造街市，一边抵御敌人，一边鼓励耕作，四周不少民众纷纷来投靠，晋阳城逐渐地恢复生机。然而晋阳城外环伺的群敌，又怎肯这么轻易地让刘琨在此舒服地发展壮大。伴着城外响彻的铁骑声，晋阳百姓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四、吹笳退敌
夜深悉听，胡笳吹彻寒月。
—文天祥《酹江月/念奴娇》
初冬，刘渊的部队再次向晋阳城发起了进攻，和前几次不一样，懊恼放任刘琨做大的刘渊派出了数万大军，企图彻底攻破晋阳。乌压压的军队把晋阳围了一圈又一圈，晋阳城头也早已架起了矢石和弩炮。一时间，城外马蹄阵阵，号角连连。早已习惯敌军来袭的晋阳军民有条不紊地储备物资，运送伤员，每个人充满着必胜的信心，他们相信有越石公在，晋阳一定会安然无恙的。然而，坐镇城中的刘琨却没有这么轻松，他知道，城中粮草已经不多了，前日发出的求援也迟迟没有回应，这次的晋阳还真的能守住吗？
又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刘琨一袭白衣胜雪，手持胡笳踏上了晋阳城楼，看着脚下连绵的战火，俯眺不远处的敌营，南望千里外的故国，一时之间，悲愤之情在胸中激荡，不由得清啸起来。阵阵啸声回想在整个晋阳城的上空，清啸声毕，刘琨吹起了胡笳，是他最爱的曲子《悲汉月》。音乐的魅力是无穷的，当齐国奏响了韶乐，孔夫子三个月不知何为肉味；当秋夜里吴丝蜀桐的箜篌声传出，李长吉看到了九天素女的愁怨；当浔阳江头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起，白乐天的泪水已染湿了衣襟。而此刻，晋阳楼上哀伤又凄婉的胡笳声，划破寂静的夜空，丝丝传入到了匈奴的营帐，乐曲充满了惆怅、如泣如诉，他们开始想家和亲人，突然一名士兵轻轻抽泣起来，紧接着军营里泣声一片。胡笳声慢慢弱了下来，在将领安抚下，泣声渐歇。然而清晨，还未等匈奴士兵吹响冲锋的号角，晋阳城楼上突然再次胡笳声大作，寂寥的天空上传来一曲又一曲悲怆哀婉之音，匈奴士兵再也抑制不住感情，纷纷放声痛哭起来。将领知军心已散，于是趁天未亮，率兵退离了晋阳。
诸葛亮城头抚琴空城退司马懿的故事很精彩，但毕竟是文学虚构的。而刘琨吹笳退敌，的确是历史上少有的音乐退兵的传奇。后世边塞大家王昌龄也为此写了一首诗作《胡笳曲》：
城南虏已合，一夜几重围。自有金笳引，能沾出塞衣。
听临关月苦，清入海风微。三奏高楼晓，胡人掩涕归。
五、英雄末路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刘琨《重赠卢谌》
一曲胡笳虽然暂时保住了晋阳，但在治理晋阳的过程中，刘琨的贵族矜傲本色也逐渐暴露了出来，很多人慕他的名望而投靠，又因他的孤傲而离开，晋书说他善于怀抚，而短于控御,也就是不会笼络人心。骨子里好声色的他大多时候仍然是纵情逸欲。或许是那曲胡笳让刘琨倍感音乐的魅力，爱屋及乌的他宠幸同样精通音律的徐润，徐润恃宠而骄，护将令狐胜谏言刘琨，反遭徐润谗言，刘琨竟然轻信了徐润的一面之词，将令狐盛诛杀。刘琨的母亲知祸事不久将至，对他说“汝不能弘经略，驾豪杰，专欲除胜己以自安。当何以得济！如是，祸必及我。”果然不久，令狐胜之子联合前赵刘聪反叛，晋阳爆发内乱，刘琨父母皆被杀害。悔之晚矣的刘琨只能向结义兄弟拓跋部鲜卑拓跋猗卢借兵平敌。虽然获胜，但晋阳城却已不复往昔。
拓跋猗卢病逝，鲜卑内乱。刘琨再次孤立无援。公元316年，前赵石勒出兵进攻并州，刘琨不听属下劝阻，全军尽出，中伏大败，丢失并州，只能只身投靠幽州刺史段匹磾，素闻刘琨名声的段匹磾与刘琨一见如故，结为兄弟。但时局纷乱，两年后段部鲜卑发生内斗，段末杯击败段匹磾自任单于，并俘虏了刘琨的儿子刘群。刘群得到段末杯的厚待，便给刘琨写密信邀请他共击段匹磾，谁料密信被段匹磾截获。段匹磾虽相信刘琨，但最终还是将刘琨下狱。已经独揽东晋大权在握的王敦十分忌惮刘琨的名望，密密来到幽州，劝说段匹磾杀掉刘琨。知晓王敦秘密到来后，刘琨知道自己已无生望，在万念俱灰之时写下了一首大名鼎鼎的述志诗《重赠卢谌》，倾诉了胸怀大志而无法实现的遗憾和忧愤。在诗中，刘琨首先列举了历代贤臣明主兴王图霸的六个典故，钦佩羡慕于他们的不朽功业：
握中有悬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昔在渭滨叟。
邓生何感激，千里来相求。白登幸曲逆，鸿门赖留侯。
重耳任五贤，小白相射钩。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雠？
然后借孔子对鲁国命运的感叹，表达对国家风雨飘摇眷顾与忧心：
中夜抚枕叹，想与数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梦周？
谁云圣达节，知命故不忧。宣尼悲获麟，西狩涕孔丘。
再想到功业没有完成，自己的生命却像夕阳一样进入倒计时，实在是心有不甘：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未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辀。
在全诗结尾，是那句穿越古今，令人心酸的感慨：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公元318年，刘琨遇害，享年48岁。纵观刘琨的人生，并不励志，更像是一场悲剧。他性格有缺陷，军事能力也不足，在晋阳的十年坚守，全仗着一腔热血，成就却实在乏善可陈。然而，在天下局势已经无可挽回之时，在同僚们或是在洛阳互相倾轧，或是退守江南之时，只有他还在北方倔强地坚持。但他不孤独，他的挚友祖逖此刻在南方已然中流击楫，收复黄河。他们孑孑孤立、逆向而行的身影，给世人以震撼，也为那个时代在历史中刻下荣光。遥想刘琨临终那一刻，他的眼前一定会浮现出那两个在月夜下舞剑的翩翩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