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叙述人生现象的“教育”时,沈从文描述了一种特别的经验:看杀人。他说: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还没有哪一个作家这么多次的写到大规模的砍头式杀人,也没有哪个作家能控制住这么不动声色的写砍杀人。他这样写,是冷漠和麻木吗?如果看杀人只是看杀人,而没有对自己实实在在的影响,真正的无动于衷,那么他就是一个鲁迅所说意义上的看客。而沈从文想表达的却是:看杀人,深刻的教育了自己,成为建构自己人生观念的重要因素。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的一个人与没有这样的因素,参与建构没有受过这样教育的其他人,当然有着无法泯灭的区别。所以,他在叙述怀化镇的生活时说了这么一段话:
“我在那地方约一年零4个月,眼看杀过700人。一切人在什么情形下被拷打,在什么状态下被砍头,我皆懂透了。又看到所谓人类做出的蠢事,简直无从说起。这一份经验在我心上有了一个分量,使我活下来永远不能同城市中人爱憎感觉一致了。从那里以及其他一些地方,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过的蠢事,听了些平常人不听过的喊声,且嗅些平常人不嗅过的气味,”
除了自然现象和人生现象,构建生命的另外一种东西,在成长的过程中不断的变换着形式出现,而且越来越显出重要性和沉潜的影响力,这种东西沈从文把它叫做人类智慧的光辉。
他在当兵期间接触到外国文学,他一个姨父家中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他谈到这些书时他这样说: 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狄更斯的《冰雪姻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喜欢这种书,因为它告诉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如别的书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现象,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
这个其实就是一个作家的一个特质。
沈从文当兵那个时候一个月大概有3-4块钱,可是随身带的包袱里有一本16块钱的《云麾碑》,15块钱的《圣教序》,价值两块钱的《兰亭序》,15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本《李义山诗集》,这份产业现在说来依然是很动人的,我觉得在《从文自传》里面,这个细节特别打动我。
后来他在赣军统领官陈渠珍身边做书记,保管整理大量的古书、字画、碑帖、文物。他说: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整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做成的种种艺术,皆得到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一点初步认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
那个时候从长沙来了一个受“五四运动”影响的印刷工人,带来一些新书新杂志,沈从文很快就对新书“投了降”,喜欢看《新潮》和《改造》了。为了读这些新书,他说:知识同权力相比,我愿意得到智慧放下权力,我明白人活到社会里应当有许多事情可做,应当为现在的别人去设想,为未来的人类去设想,为自己的一点点理想受苦,不能随便马虎过日子,不能委屈过日子了。
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到北京去。没过多久,他就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薄上写下了:沈从文年20岁,学生,湖南凤凰人。便开始进到一个使他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来学那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