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孝。
压纸。
入殓。
发丧。
我在守灵的第二天早上才赶回家。两天匆匆过去,我又匆匆从老家回到北京。晚上睡下,一直想着,奶奶一个人在那里,那么黑,害怕了怎么办?于是不能睡,爬起来,对着家的方向跪下,喃喃告诉她:奶奶,不要怕,住新屋了,别怕。孙女儿不孝,没能伺候你。下辈子还给你做孙女儿,哪儿也不去,守着家,守着你,好好孝敬你,孝敬你们。
90岁的李老太君,我的奶奶,她叫袁书琴。
永远都是这样,提笔时,才发现自己对想写的人知之甚少。
奶奶是富农家的大小姐,兄弟姐妹加起来,好像有八九个,她是老大。她裹了小脚,常常会疼,身子带好不坏的时候,经常要用热水洗脚。我们堂姐妹五个,三个姐姐都给她洗过脚,洗过了有时剪剪脚趾甲,梳梳头发,我和妹子却从来没做过。妹子小,我走得远,回来一趟,金贵地拉着手说话吃东西,哪里还有洗脚的事儿。
奶奶会抽烟,一次抽不多,半支小半支的,解解馋。爸拿好烟给她,她就藏起来,不给别人抽,自己也不抽。卧床这一年半,身体差了,我回家也没见她抽过了。
听妈说,奶奶手里有几件子宝贝。一对翡翠镯子,有一只被我爸小时候给摔了,一摔四瓣儿。另外一只,大爷离家时,爸偷偷给卖了,给他凑路费。碧绿的镯子,八几年的时候,卖了一百块钱。再有个鼻烟壶什么的,文革时候埋了,找不见了。
还有什么呢?
对,她喜欢我的孩子。去年暑假里,她住在县城里。我也放假回家。那时候我带牛牛每天下午去陪她坐坐。她把手上的珠串儿摘下来给他玩儿,一串儿蓝的,一串儿红的。牛牛抓起来就啃,我就不让他玩儿了,一边怕给玩儿坏,一边怕啃着脏。我给奶奶戴上,说,奶奶,戴起来吧,他给你扯坏了;奶奶就再捋下来,塞给牛牛,说,没事儿,让孩子玩儿。然后就盯着牛牛玩儿,眼神儿里说不出来是怎么个意思。就是慈祥吧,或者,还有点羡慕。
说到牛牛,想到那时候了。
2013的中秋,是在九月中旬。奶奶摔了,做了手术,打了钢钉。恢复了没多久,心强的她着急走路,没人看见的时候自己下床,扶着要去厕所。一下儿又摔骨折了,又得做手术。头次手术,她没觉得疼,这次又摔的时候,她疼得厉害,拉着爸说,仨儿,你让他们好好给我治治。那时候,也是88了。做手术,怕下不来手术台人就没了,不做手术,心里不忍。妈在县医院工作,四姨姥姥的女婿是市医院的院长,爸兄弟几个来回地在县里市里找大夫,做各种检查,来回地思量,终于把这次手术给做了。做是做了,下床可是再不能了。
她就是心强。自己能动,再难也不叫别人帮忙。一直这样。
那年十一,我正好回家待产。
没人陪我。爸每天去医院,妈得上班,我每天下午自己出去溜达溜达,奶奶好些的时候,爸和叔会把奶奶也推出来,妹子也会来,我们一起溜达。我绕着转盘大步走,奶奶远远地看见,说,这孩子咋走这么快呢。有时候妹子推着她,爸或叔会拉着我的手,说过得真快,小丫头都要当妈了。我们一起,留下的最好的照片,就是这个时候的。
再往前说说呢?
我记不清了。那年,二大爷家姐姐请女婿时候,我也回了老家,他们都去二大爷家喝酒吃饭,我就留在爷爷奶奶那院里,奶奶教我切肉丝儿。一块肉,中间片开,一片一片再片,切细溜儿的。我记得切的时候奶奶说,可以再片一下,还有点厚。我再片了之后,切出来的肉丝儿可真好啊。那天的菜也是我炒的,奶奶教我,啥时候放啥。后来,几年后,表叔在北京看病,我给做了芹菜炒肉。爸说炒得好,长进了,堂叔也说肉一点儿也不皮,很嫩,水平很高,其实我是按爸的方子做,但那会儿,就是想到奶奶了。
哦,饭菜。
爸爱做丸子,牛肉的最好吃,猪肉次之。今年过年时候,爸边做边跟姥爷说,我这丸子,就是得下劲搅合。不放面,不放水,调味儿好了,放蛋清,往一边搅合,上劲儿,再放粘乎点。热水锅里下点酱油,往里弹就是了。我从小就吃娘这样做的丸子,也只觉得这一样儿的好吃,吃不了别的了。
就是好吃,我也从小就吃这样的,就认这样儿的。我也会做给我的孩子吃。
爸炖肉,也是奶奶教的。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事儿讲究着呢。
奶奶还做一样菜,我至今怀念。
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候吧,我们家从县城的中心地带搬到了稍微偏点儿的地方,原来的院儿就接爷爷奶奶过来住了。我下学,就回爷爷奶奶这里,吃饭,学习,晚了爸妈再把我接回自己家去。那小院有三间屋,两间在北,一间在南。在北的,一间租了出去,一间自己住;在南的,是个小厨房。院子里靠东种了颗葡萄树,巨峰葡萄,枝枝蔓蔓爬得阴凉凉的;靠西是几棵花,我记得妈种过大丽花,还种过蝴蝶兰,我还把只真蝴蝶给当成花儿过。
就在这儿小院当中,奶奶放个小桌,放几个小板凳。爷爷,奶奶,我,我们仨一起吃饭。
总觉得是夏天。
我藏在奶奶背后,一下闪出来,边蹦边喊:呔,吓爷爷一跳。这件事儿,爷爷念叨好多年。
小桌儿上,有盘菜,煮熟的花生米,浸在醋里,晚上吃的饭吧,多半儿从中午就浸上了。入味儿,好吃。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人叫这老醋花生。
这样菜,爸也做,但做得少。大姐也做,她也说,是奶奶教的。
我问咱们怎么不在树下吃饭呢,奶奶说怕掉虫子。我吓坏了,万一真有肉虫掉进来怎么办,每次吃饭都做离葡萄树最远的座位。
那时候的爷爷奶奶,样子我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很精神。就这棵葡萄树,这盘老醋花生,这小桌,记得可清楚。想起来,都能觉到那份阴凉,闻到那股香味儿。
再往前,我真得全不记得了。
听妈念叨过,奶奶年轻时身体不好,不能沾一点儿凉水,是个厉害的婆婆。后来,眼瞅着爸妈孝顺,对我们也越发好起来。
我相信,她肯定是个厉害的婆婆。
她不仅是个厉害的婆婆,还是个厉害的农村女人。
奶奶起了新坟。她跟爸说,不想埋祖坟,妯娌间不合。正巧,该我们这一股往外拔坟,家里就找人新看了块坟地。
她见过自己的棺材。爸他们买了一块木料,说数得清的年轮有128个。
她见过自己的遗像,笑眯乎的,很富态。
她见过自己下葬时要穿的衣服,绫罗绸缎,红艳艳的很漂亮。
都是儿子们尽孝的方式。
她有四个儿子,没有女儿。四叔跟爸说,咱娘这辈子,最疼的是我,最信任的是你。她快不行的时候,四姨姥姥和五姨姥姥来看她,她声音很小地对五姨姥姥说,让仨儿管饭。做最让她信任的儿子,爸心里,应该没有遗憾了吧。
奶奶。
我不是最孝顺你的那个孙女儿,就让我做最让你放心的那个孙女儿吧,好不?让我也做个厉害的女人,养上孝顺的儿子,折腾这么一糟,不辜负这次机会,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地和他们过这一辈子,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