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洒透青史简,同醉四千春。一朝入食书,慰藉贪腹人。醉蟹安迷梦,醉翁忘红尘。
千年更迭,旧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如云如烟,烟消云散;旧事,宏图伟业,鸡毛蒜皮,如梦似幻,幻灭梦尽;南北味的酸甜相互浸染,东西方的苦辣彼此交织。味啊,一天天的,尽管看不见却到底是变了。千年春秋过,不变的只有一杯薄酒,聊慰诗仙愁肠,聊慰匹夫报国,只有一杯薄酒,洒透积尘的史简,从条案到八仙方桌再到圆桌转盘,让饮食之士古今同醉。
狂饮之士难觅,阮籍非常人,太白真酒仙。一般人学不得他们,酒虽佳品,却也不敢消受许多。然而这杯中物又何止是洒透了青史简,它分明的还洒透了汉民族的一本本食谱,从夜光杯里落入碧玉盘中,慰藉英雄猛士之士时也一饱老饕馋客的口舌之欲。
酒菜佳肴之中,醉蟹是不可不提的一道菜。醉蟹,在酒的迷醉与蟹的嫩香之间同时满足了食客与饮士的迷梦,常常是馋人心中食他三五只,不管人间事的美物。地处西南的四川人没有吃虾蟹的习俗,更不用说醉蟹这种极具东部风味的菜式,可得益于一段在浙江的短暂生活我竟有机会一探其中滋味。那种鲜香的滋味绝不是我用自己浅陋的言语可以形容出的,带着淡淡的适宜的酒气的膏黄,使食客置身云端,飘飘乎如羽化而登仙,蓦然的发掘到世上最大的快乐。
有幸坐过的放着醉蟹的桌子,是颇有情趣的绍兴老主人在掌握全局。在许许多多的菜式里没有俗套的把醉蟹放在一开始就出现的冷点序列中,而是出现在 了将近尾声的主食菜单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听着长辈们谈些少年并不能十分懂得的人情世故,看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觥筹交错,难免早早失去了进食的兴致。这时候体贴的主人家恰到好处的为每位客人端上了一只小巧的蟹壳,盛着不多不少的一整壳蟹黄,因了好酒的氤氲,蟹黄在金黄中透着深紫,凝结得饱满浓稠,时至今日仍然难以忘记当晚的情景,绝不是那种发沙的渣滓似的黄,是饱满的浓郁的金黄色泽。还记着老一辈的人颇为自得的讲述古时候讲究雄不犯雌,雌不犯雄的口吻与神情。意即存蟹一定要严格区分公母,否则口感就会变得有如细软泥沙一般。醉蟹虽是水乡普通人家也可以自己做的腌渍食物,但丢进酒缸中也应该是雄管雄,雌管雌才能保证最美味的蟹黄维持住结实又软糯的状态。在微醺的空气里空口吃这样一满壳的蟹黄尽管过瘾却始终觉得缺少什么,后来听杭州的同学说配上裹了海苔的糯米团与这样精制的醉蟹同食才是人间真滋味。没有机会像他这样讲究的去品鉴一番醉蟹的滋味说不得是人生的遗憾,老夫子说过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道理与缘故大抵就在这里了。
醉蟹 ,外国友人叫做Liquor-Soaked Crabs的美味,原本是江苏兴化市的传统名产,因最早制作醉蟹的童氏家族居住在中庄,故人称“中庄醉蟹”。我猜测这醉蟹是古代江南士子们谈论风月时少不得的妙物,想一想蟹与月一个怡情一个饱欲就顿觉妙不可言。后来这菜逐渐的在江浙广为流传,以至于我在绍兴也能一饱口福。这种传统的醉蟹,色如鲜蟹,放在盘中若非卸壳,一般的食客绝难分辨出其生死;因为一般的内陆老饕吃不惯这样的美食(譬如我所在的成都就极少有人能欣赏其中滋味),生食的醉蟹又有健康的隐忧,囿于一地不能发扬光大。不过听说有厨师已经对有名的陈年花雕醉蟹六月黄做了改良。将传统的生腌变为熟腌,采用急火旺蒸再急速冷却的方法,让熟蟹拥有生蟹的口感的同时尽量减少工艺改变对肉的弹性、口感和水分的影响,又在腌制时加入大量的姜祛除蟹本身的寒性,厨师的智慧实在是让人拍手称妙,不能不为中华饮食的博大精深与传承有度称道。
上品醉蟹选料是异常考究的,再鲜不过六月黄,为了满足外壳脆、内壳软、腥味重、肉质丰满的选料要求,厨师们(也包括寻常的家庭主妇炊夫们)大多选用一百克左右刚刚经过第三次脱壳的雄性蟹子(即老饕们推崇备至的童子蟹),在耐心的等待蟹吐污后先用性子如皖地女子般温婉微调的安徽产古南丰黄酒对蟹进行调香,待到蟹香与酒香齐出时有改用用四川产的醇厚而霸道的五粮液提鲜,被温婉的枸杞甜酒和爆烈的蜀地火酒激发所出的醉蟹口味上要比传统的醉蟹更加鲜甜、醇厚。整个过程厨师先生们平心静气,有甚者还要沐浴更衣,像虔诚的僧侣诵经多过像一身烟火的厨师,这种禅意慢慢的倒也渗进蟹中多加了几分宁静致远的味道。
今晚江安笼罩在小雨之中,雨声正好,慢慢的回忆自己第一次吃醉蟹的感受仿佛重回当日,空气再一次传来了隐隐约约的酒香,还是那晚的绍兴黄酒的味道。慢慢的敲打键盘诉说厨师们如何修禅似的做出一道精致的菜肴,做出冰醉琼浆的甜糯味道。慢慢的自己也微醺了,舌下生津难以自持,古老的,那些富有智慧的庖丁,现在的,同样智慧的厨师们将自己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一桌桌宴席,一道道菜肴中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美味给人带来纯粹的享受与美好,使人尚且能感受生命的幸福。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何以勾肠?六月蟹黄。当杜康与蟹黄相遇,真是一种极大的极重要的幸运呢。
我有一杯酒,足以慰风尘。洒透青史简,同醉四千春。一朝入食书,慰藉贪腹人。醉蟹安迷梦,醉翁忘红尘。也许在以后人生的许许多多得意失意的夜里,一盘醉蟹半坛花雕也就足以安抚我的尚且不知其状的风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