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贞,字肖乾,万历四十一年进士,是东林党首领叶向高(后内阁首辅)的弟子。其人精通医学并不擅长军事,但在熊廷弼第一次经略辽东时,因为熊廷弼属于楚党,并得到当时齐党领袖首辅方从哲的力挺。东林党为防止三党走向联合后独享辽东军功,于是力推王化贞任右参议,分守广宁参与辽东军务。
辽、沈失陷时,广宁城中只有千余老弱残兵,朝廷内外均认为河西必不能保。王化贞倒是没有害怕和慌张。他积极招集散亡、激励士民、联络蒙古,让激烈动荡的民心稍定。由于当时河东地区还有不少零散的城池、堡垒在明军手中,后金并没有选择立即进攻河西。
王化贞于明军在辽东的惨败之下,以弱兵保全了辽西之地,为其在朝廷赢得一片美誉,也极大地鼓舞了王化贞自己的信心。
袁应泰殉国,由山东由参政薛国用临时接任经略。薛国用上任不久就身患重病难以理事,名声大噪的王化贞就成了辽东事实上的掌舵人。在御史方震孺的建议下,王化贞进职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广宁。
成为巡抚后朝廷支援辽东前线的钱粮、兵马开始迅速向王化贞手中汇集。意气风发的王化贞将手中原有的辽东溃兵与各镇援辽的兵马进行重编,并称之为平辽军。看着手中的十几万大军,王化贞认为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必须主动进攻剿灭建奴。为此他做了周密的部署大致为以下四个内容:
1. 沿辽河西岸构筑防御阵地,即可守卫辽河平原屯田以作军用,又可以作为征伐女真的前进基地。
2. 搞好与蒙古的关系,作为外援。
3. 派人潜入后金与投降敌人的明将李永芳接头,以其做内应。
4. 派部将毛文龙率兵潜入镇江(即今辽宁省丹东市),开辟新战场,动摇后金后方。
比较有成效的是第四条,毛文龙只带了两百人就袭占镇江、生擒佟养真(佟家是女真名门,出过很多皇后、贵妃,其孙女是康熙的生母)及其子佟松年等六十多人(后全部献俘京师,凌迟处死)。毛文龙还利用了后金无水军的弱点,以皮岛为基地向辽东沿海各岛屿扩张建立据点,以袭扰式游击战为主要战法,只要后金疏于防备就登陆袭击。
毛文龙很快就成为了女真的噩梦,因为毛的存在暴露了后金最大的软肋,即后金没有能力双线作战。后来明军能在辽西大搞基建工程(构筑宁锦防线)而不被骚扰,是因为后金顾忌毛文龙而无力大军出击(不但不骚扰还放弃了广宁);再后来皇太极动不动就敢带领近十万人破边墙到京畿、山东劫掠,而且一去半年以上而不需顾虑老家,是因为毛文龙被斩杀,皮岛的东江军土崩瓦解。
镇江大捷让王化贞的声望更加高涨,朝廷内很多人认为王化贞的计划比熊廷弼的更加行之有效。王化贞自己也更加自得意满,自称以六万众就可一举荡平奴巢。
那么复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这时提出了什么新方略呢?
辽东的失陷让帝国重新认识到了熊廷弼的价值,于是之前弹劾熊廷弼的几人理所应当地受到了惩处,加熊廷弼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衔,经略辽东统一指挥辽东事务。熊廷弼虽然复职,但是辽东已然不再是之前的辽东。
上次出任时熊廷弼就已经上书万历,守不住辽阳、沈阳就守不住辽东。现在辽、沈均已丢失,明军在辽东只剩一些彼此孤立的城池据点。先不说残存的明军还有没有士气去据守,即便是死守也很容易被后金分割包围,如果不救不但白白损失人员物资,还会进一步打击官军士气。如果救援,则正中后金“围城打援”之下怀,而野战之中明军基本没有胜算。
面对困局熊廷弼提出了新的方法即三方布置 -- “增登莱、津门兵,而重兵屯山海关,待各镇兵马大集,登莱策应齐备,然后三方大举进兵。” 也就是说,他准备弃守关外,将重兵屯在登莱、天津和山海关三个方位。
山海关,京师门户,易守难攻,将关外的军队拉回来集结关上,既可以寻找战机,从正面出击后金,同时也可机动灵活地策应和支援昌、蓟、宣、大防范蒙古人入侵。而在登莱、天津屯驻军队,则可以随时通过水路袭击后金后方,以配合山海关正兵的进攻。
熊廷弼的总体思路还是先守后攻,先依托长城防守,待兵马重振器械、粮草集结配备完毕后主力从山海关出兵吸引后金主力,同时从登莱、天津发兵直扑后金后方,攻其必救,前后夹击之下,后金必败。
但是这个三方布置地执行却需要大气魄。因为辽、沈虽然丢失,但是山海关到广宁这三四百里土地还在明军控制之下,这弃土的责任谁能背?放弃这些地盘,既可以避免兵力分布过散,又可缩短后勤补给线,减轻国家财政负担。善战者,从不囿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正所谓“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
但是现今朝廷官员中还有几个人有这样的战略眼光?要知道一年前因为损失了七百多人,熊廷弼就被骂得狗血淋头被迫辞职。现在提出这样的方案,铁定要被群臣骂为卖国贼,攻守的策略也别指望能执行下去。
熊廷弼也不是个政治白痴,他只得将原本的方案应对时局作了修改,“广宁用骑步对垒于河上,以形势格之而缀其全力;海上督舟师,乘虚入南卫,以风声下之而动其人心;奴必反顾,而亟归巢穴,则辽阳可复。于是议登莱、天津并设抚镇,山海适中之地特设经略,节制三方,以一事权。”
以广宁、登莱、天津为三方布置,由山海关居中节制。而实际上广宁城建在山隈,敌人登山就可俯瞰城内,城池所恃的不过三岔河(“三岔”是指太子河、浑河、辽河在此地合流),而三岔河的黄泥洼段又水浅可涉,广宁城并不具备固守的地理条件。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使了一个障眼法,免得自己的真实意图暴露过早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最终导致计划夭折。
不过熊廷弼的小九九还是被人看破,远在皮岛的毛文龙就直接上书天启建议:“三方布置,昔以广宁为正,登津为奇。今则山海宜守,登津宜战。若就登津量,则津兵当以应援山海,而登莱时联旅顺,密迩朝鲜。”这大概就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不管怎么说,熊廷弼的虚方案获得了朝廷认可。在熊廷弼即将离京上任时,天启还特意赏赐华服并从京营中挑选了五千士兵为熊廷弼护行。不过熊廷弼刚上任就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他根本就指挥不了王化贞。
经略与巡抚都是辽东事务的大员,不过熊廷弼是辽东经略(相当于辽东总督)统领辽东全部军务事宜,而王化贞只是广宁巡抚,所以王化贞是熊廷弼的下级。而且官职上熊廷弼还有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衔,也高于王化贞的右佥都御史。
但是巡抚是直属朝廷的外派官员,按照明朝的人事制度,经略并不能绕过朝廷直接处置巡抚。此时朝廷内阁首辅是王化贞的老师叶向高,加之前面我们也已经说到,在熊廷弼就职之前实际是王化贞在统领辽东,所以这段时间大量汇集到辽东的钱粮、兵马都掌握在王化贞手中。有这么多优势王化贞自然不怎么把熊廷弼放在眼里。
实际在熊廷弼离京前两人的矛盾就已经激化。之前王化贞不是将在广宁重组的军队称为“平辽军”么,熊廷弼对这个称呼是相当地不满,“是建奴作乱,辽人又没有叛国,你平什么辽?这是要逼反辽民么?要么叫平东,要么就叫征东……”。
熊廷弼的本意是想让王师的名更正,但朝廷内的东林与齐楚浙三党迅速将这个话题上升到王朝存亡的高度进行辩论和互相攻击,加剧了熊廷弼和王化贞之间的矛盾。
另外王化贞根据同乡好友傅国的建言,计划沿三岔河设置六个军营,分兵把守。并在西平、镇武、柳河、盘山等要害地方,都设置营垒。熊廷弼知悉后就向兵部打报告说,三岔河又不是天堑,这么沿河分兵把守是自我削弱的愚蠢之举。
熊廷弼是想将军队撤回关内提前做个铺垫,但被骂为蠢货的王化贞是彻底地怒了。愤怒的王化贞自然不会再服从熊廷弼的命令,在他看来熊廷弼就是个一味防守的缩头乌龟,只会修城筑堡,指望他河东是没可能收回的。于是就将熊廷弼甩到一边按照自己的计划单干起来。
毫无办法的熊廷弼只好开启苦劝模式(但在王化贞看来是无端地指责和谩骂)。首先他上疏力陈,辽东人不可用,不能依靠蒙古人,李永芳不可信,广宁奸细多会贻误大事。王化贞的反应则是,逢人就说只要我一渡河,河东百姓就会群起响应,喜迎王师。
熊说应该先备足粮草,王化贞的回答是:“我一过河,而海州之粮皆我之粮。”
熊说军械要准备齐当,不然守都守不住,怎么进攻?王化贞的看法是:“正惟不能守,所以当战。”
熊说即便王师无敌,也应当提前想好如何防守、如何援救、如何撤退,王化贞气得差点跳起来,“我但取一地,该地的人民自然响应,定有缚叛将以献者。”这已然是杠精附体,无药可救了。
结果天启元年八月到十月的三个月中王化贞多次出兵但均无功而返。而这几个月熊廷弼也一直呆在山海关,两人就这么隔着三四百里打着口水仗。至此朝廷内外皆知经抚不和,开始议论是是严旨则成二人协心,还是在经抚之中只留一人。
不过就在朝廷还在为经抚谁去谁留争论不休的时候,努尔哈赤出兵了。天启二年正月十八,努尔哈赤率军八万渡过辽河。此时安置在关外的兵力近二十万,人数上处于绝对的优势,原本集结兵力凭借火器防守几个要点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王化贞却以三千人守三岔河,以三千人守西平堡,以两万人守镇武堡,再以一万人守闾阳驿,熊廷弼所带的五千人守右屯,自己率大军守广宁城,这种安排,明显是分散自己兵力来等待努尔哈赤消灭。
三岔河的明军收到消息就一哄而散,后金趁势越过三岔河包围了第二道防线西平堡。这次遇到硬茬了,西平堡虽然只有三千守军,但是数万后金军围攻两昼夜也没能拿下。不过努尔哈赤并不着急攻下这个堡垒,他在等明朝的援军。
坐镇广宁的王化贞听说西平堡并未丢失,心中大定,就接受了手下宠将孙德功的建议,尽发广宁大军由孙德功率领,前往闾阳驿与祁秉忠部会合前往救援。熊廷弼也急传命令给镇武刘渠,令他拔营赴援。几支军队在平阳桥遇上了努尔哈赤的八旗伏兵。
行进在最前的刘渠率先与后金军接触,在刘渠的指挥下明军连续三次杀退了后金的围攻,明军这边气势大涨,而且后面的明军也陆续进入战场。就在后金展开第四次围攻时,被王化贞寄予厚望的孙德功立功了,他突然率领本部军马(主要是他自己的家丁、亲兵)从左翼撤退,边撤边大喊:“兵败矣!”
关宁铁骑中的骨干主力祖大寿部第一个有反应,迅速向后逃窜(一口气跑到了觉华岛),后军以为真的兵败,也跟着溃逃。十万雄兵瞬间就变为待宰猪羊,任由后金屠戮。是役刘渠、祁秉忠、刘征战死,数万明军丧生。
现在明白努尔哈赤为什么在等明军援军了吧,王化贞没能策反李永芳,但李永芳却成功地策反了他身边的孙德功。从后期他基本淡出历史来看,代价可能只是劫掠广宁之后分他一点财物。而王化贞策反李永芳给出的是什么条件,一个是朝廷嘉奖(发奖状),一个是赐免死三次,但是明朝的人都懂得,免死诰卷从来都不能免谋逆。李永芳虽然不聪明,但是肯定不傻。
现在努尔哈赤可以回过头来专心对付西平堡了,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孤守西平堡的罗一贵宁死不降,榜样李永芳亲自出马也不行。攻克西平堡的代价是七千的阵亡,这远高于刚刚十万雄兵给后金带来的伤亡,也超过了辽沈大战、萨尔浒大战。明朝的军队虽然孱弱,但不是全都不堪一击。
孙德功的表演还没有结束,因为王化贞依然非常信任这个刚从平阳桥逃回来的败将。不但没有责难他,反而将广宁剩余的几万人全部交给他指挥,防守广宁城。领导如此信任,孙德功岂能不卖力工作?
他连夜于城中各处宣传明军已大败,后金即将到达广宁,“疾呼军民宜早剃头归降,因命其党封府库以待”。城中开始大乱,军民奔走相逃。第二天王化贞醒来广宁几乎成了空城,孙德功的乱兵正在城中四处劫掠,弄了半天搞明白事情原委的王化贞欲哭无泪,只得仓皇出逃。
刚出城门就被孙德功乱兵追上,如果不是部将江朝栋带人相救,他就成了孙德功送给努尔哈赤的礼物了。两日后努尔哈赤兵不血刃占领广宁。王化贞逃出广宁一路向西,到了大凌河与熊廷弼不期而遇。熊廷弼不光看到了王化贞,更看到沿路“难民西奔者十不得一,损弃幼小于途,蹂践死者相望”,景象凄凉,惨不忍睹。
王化贞一见到熊廷弼就意识到之前熊廷弼所说均一一验证,他现在是无话可说,唯有痛哭。但是嘴毒的熊廷弼并没有放过他,面对痛哭的王化贞,冷笑着说道:“六万众一举荡平,竟何如?”王化贞能如何作答,唯有继续痛哭。
王化贞的惨败,让熊廷弼看到一个补天的机会。他构想的三方布置,弃子争先的方案,之前无法执行的原因就是没有办法放弃关外土地以收缩防线。现在王化贞将十几万大军溃散,关外已然不可守,只能退回山海关。
熊廷弼觉得现在帝国除了执行自己的方略已然别无选择,不然靠自己手头的五千人马和觉华岛上逃跑绝对排第一的祖大寿,凭什么阻挡几万后金大军?
于是熊廷弼拒绝了王化贞坚守宁远和前屯的建议,决定带领逃难百姓退回山海关,并将沿途无法带走的物资全部焚毁,坚壁清野。而努尔哈赤在得知熊廷弼制造了几百里无人区,也就放弃了追击,班师回辽阳了。
原因也不复杂,努尔哈赤需要明军的存在,不然他没有物资可以劫掠。虽然事实证明熊廷弼的决定是正确的,但是这个决定却要了他的命。
王化贞兵败被判死刑很容易理解,毕竟广宁覆灭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他还是铁杆的东林,在阉党与东林的角斗中,他的失败又怎么可能不被大做文章?而对熊廷弼的处理就有些让人不好理解了。
首先他是楚党(实际也就是后来的阉党),阉党没有扩大其罪行的必要;其次他第二次经略辽东就是个被王化贞架空的光杆,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轮不到他背罪。然而熊廷弼不但被判死刑,还传首九边连坐家人,处罚比王化贞还重,这是为什么?
起关键作用的人是孙承宗,从孙承宗和王在晋关于修不修八里铺的争论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孙承宗是完全反对熊廷弼放弃辽东、完全撤回山海关的三方布置的。通过同王在晋的争执他也意识到,熊廷弼在广宁覆灭后撤回山海关不是他不得已,而是他故意乘机放弃关外。
在他看来王化贞丢失广宁,是因为他愚蠢,是他没有守土之能;而熊廷弼撤回山海关则是明明有机会和能力去争取,却故意不去做,这是有弃土之心。
于是孙承宗就上书请求给熊廷弼定罪:
“杨镐、李如祯自有应得之罪,而或曰通虏,独不思强予以莫须有之文。既令称冤,反脱其不可逋之罪。特为漏网,何以服本辜,何以服天下,仰何以自服其心。”
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里,一旦被认定其心可诛,那他就不会被原谅。何况下这个定论的人是被天启无条件信任的孙承宗,所以熊廷弼的命运已然决定。魏忠贤无非就是个执行领导意图的马仔而已。
被关入死牢的熊廷弼在胸前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为自己写的申辩疏,可惜的是至死也没有机会上呈天启御前。天启没有给他平反,崇祯也没有给他平反。
百年之后的十全老人嘲讽式的说道:
“明之晓军事者,当以熊廷弼为巨擘。读其《陛辞》一疏,几欲落泪!而以此尽忠为国之人,首被刑典,彼其自坏长城,弃祖宗基业而不顾者,尚得谓之有人心,具天良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