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1年12月初

“别哭了小金，我只是搬到郊区……” 在小李和小姑娘的家中，智友坐在床上，一边准备把义肢安装在右腿，一边安慰她。

“我每次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就会想到十八年前……” 小姑娘一边把智友的衣物叠放在行李箱里，一边抹着眼泪。

她抬起头，看到了智友右腿上那碗口一样大的伤疤，以及很多因为穿义肢受到挤压而产生的淤青。她忍不住伸手过去，颤抖着抚摸着那伤疤和淤青，两串眼泪彻底控制不住，再次撒了下来。

“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 智友笑着对小姑娘说着，慢慢抬起手来要给她抹眼泪。

“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你还会让我掉眼泪了。” 小姑娘躲开智友的手，扑到她的怀中，一把抱住她说道。

“小李不会么？”

“他不可以！所以我要在他前面……”

“瞎胡说什么？呸呸呸，敲木头！” 智友推开小姑娘，故作严肃地看着她。

“哈哈，这玩笑原来你也不喜欢……” 被智友逗得忍不住，小姑娘带着满脸的眼泪笑了起来。

“都过去了，现在只剩下幸福了，对不对？乖，不哭了……” 智友再次伸出手来，探到了小姑娘的脸上。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就在智友的手碰到小姑娘的脸时，小姑娘被冰凉的手激得打了个冷颤。

“我……有点儿饿了…… 在你这里两个月都胖了，胃也撑大了。你看，连这义肢穿起来都紧了……” 智友吃力地穿上义肢，然后再次把小姑娘搂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另一只手伸进她的发丝，把她的额头凑到自己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

“可是你就这么着急要搬出去么？” 小姑娘继续撅着嘴嘟囔着。

“谁让你天天让我跟你同床共枕，让小李睡客厅？放心好了，我在菲律宾的时候，一个人生活了好几个月，不也好好的么？” 说完智友苦笑了一下，然后慢慢站起身去了厨房。而小姑娘则继续在卧室里面帮她收拾行李。

“哗啦！” 就在她帮智友把穿了多年的机车夹克叠放起来时，一个橙色的瓶子从夹克的口袋滚落在了地上，是一个药瓶。

“这不是给等死的病人用的止痛药么？” 小姑娘看着瓶子上的药名，瞪大了眼睛。

她猛地转过头，惊愕地看了看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的智友。智友正站在灶台旁一边跟两个小朋友聊天，一边给他们做早点。她稍稍躬身，额头微微出汗，显得有些疲惫。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智友现在的行动缓慢了很多，不再是早些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女警。她一直以为智友只是想在一切结束之后放松自己，状态很松弛而已。而看到这瓶药，想到那冰凉的手之后，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错了……

她的视线再次模糊了。她颤抖着拿出了手机，调出了小李的电话。

“你自己去送孩子们上学吧，我有点儿不舒服。” 沉思片刻之后，她给小李发了条短信，却什么都没有说。

小姑娘不再作声，默默地把瓶子放了回去，然后走到自己的卫生间里，把门反锁了起来……

“姐，房子已经收拾好了。我明白，您好静不好动，喜欢一个人生活。” 在公寓的停车场，送子归来的小李一边帮智友把行李装上车，一边跟她闲聊。

“是啊，不能再让你睡客厅了，况且我也不想总当电灯泡。” 智友笑着答道。

“你没事吧，或者我自己送姐过去……” 看到小姑娘还没有下楼，小李给她发了个短信。

“我刚刚补了个妆……其实小朋友们也舍不得您走。尤其是弟弟，他很喜欢听您给他讲过去的故事。” 小姑娘从电梯里跑出来，面色有些苍白，气喘吁吁地说道。

“那些故事讲给小孩子讲一遍就够了，讲多了他们会做噩梦的。” 智友苦笑着说。

“也是，我们的故事，拍成电影恐怕要18岁以上才能看了吧。” 小李也无奈地笑了。

随着一声轰鸣，引擎发动，汽车一路飞驰开到了若干年前那个海边的屋子前面。现在这个屋子已经换了个主人，而这个主人就是智友。

“您还真念旧啊……屋子里我们什么也没动，只是加固了窗子和屋顶，还修了个栈桥……” 小李看着房子说道。

“念旧不好么？” 智友说着，从兜里拿出了一串生锈的钥匙。然后她吃力地打开了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挂锁，把大伙让了进去。

“有件事儿……” 小李走到火炉边，一边升火一边说着。

“再过两周，他要出狱了。” 智友打断了小李。

“姐，你可真是什么事情都记在心里，也不需要我们想着。” 小李边说，边把行李箱放在桌子上。

“我不像你，每天那么多生意。这点儿事情再记不住，我不成废人了？” 智友打开箱子，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

箱子的最上面，是一些相框。智友把这些相框一件一件认真地拿出来，准备摆在架子上。而小姑娘，则背对着她们帮忙擦试着架子上的灰尘。

这时，箱子里面一个橙色的东西吸引了小李的注意，是那个瓶子。他看了一眼那个瓶子，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迅速转过头去，若无其事地看着窗外。

“您这里风景真不错……要不我跟您换房吧。” 小李开起了玩笑，表情和语气有些尴尬。

“那可不行，你那里没海景。你们回吧，下午还要接两个小朋友放学呢……” 智友迅速用衣物盖住了瓶子，并向小李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该回去了。

小李紧咬着牙关，向智友点了点头，转身快步出了屋子。而小姑娘则把她紧紧地抱住，一直抱到智友有点喘不过气才带着不舍离开……

“你怎么了？这一路上你都不说话，脸色也不好。她只是住得离我们远了点，又不是……” 在回家的路上，小李故作镇定，问小姑娘。

“有件事情……” 小姑娘神情严肃，盯着中央后视镜里小李的眼睛说道。

“什么事情这么严肃？有我在，就算天塌下来也砸不到你……”

“我的天已经塌了……”小姑娘避开后视镜中小李的眼神，喃喃自语起来。

“你也看到了？”

“智友姐的日子……不多了……” 她用颤抖的嗓音说道，然后眼泪再次失控，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知道……” 小李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姐，什么时候的事情？” 回到家中，小李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拿起手机给智友打了个电话。

“哈哈，还是被你们发现了……” 电话那边的智友语气非常轻松，还笑出了声儿。

“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

“那老东西离开没几天我就病了……医生说……我肚子里的零件儿都坏了……修不好了……” 智友跟小李继续开着玩笑。

“可是……”

“还记得那老东西曾说，我跟他是一种人。他发现自己得病不告诉我，其实是想把自己要做的事情做完，不被我打断。我现在也有要专心做完的事情……剩下的时间……够用了……” ……

2042年1月初

“为什么天天都在这房子门口看海呢？我们应该出去旅游，换个地方看。” 在那个屋子门口，额头上有个弹孔的男人问智友。

“看海就是旅游啊。” 智友回答。

“那也不用天天在同一个地方看啊。” 男人说。

“这刚几天就看腻了？在菲律宾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面朝着仁川的方向看海，时不时还念叨一下某个健忘鬼的名字，这样一看就是十八年……”

“好好好，听你的，我们今天继续看海……” 男人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轻轻抱起智友，走上了栈桥。

“我说，你不能再节食了，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他嘟囔着，小心翼翼地把智友放在栈桥边坐下，把她的左腿垂向下边。

在上下打量，确定智友坐稳了不会掉下去之后，他转身回到屋里。他透过窗子，远远看着那个在微风中摇曳的身影，叹了口气。然后他拿了一个保温桶和一条鱼竿，回到了栈桥上。他把保温桶放在智友身旁，自己坐在了保温桶另一边，下好了鱼竿，等着鱼儿上钩。

“要知道冬天的鱼……” 男人看着平静的水面开始自言自语。

“你为什么离我那么远？” 智友打断了男人，柳眉微颦，瞪着杏眼看着他。

“不是一直都这样么？在办公室里、那次喝酒……”

“那后来呢？在这个屋子里，你忘了？”

“那次……我舍不得回忆……” 男人低声回答，然后把保温桶挪到身后，慢慢凑到了智友身旁。

“切！还矫情上了……”

“嗖……” 海面上刮起了微风。

“喀……喀……” 智友轻轻咳嗽了两声。

冬日的海风冷得刺骨，她被吹得不禁打了个冷颤。她身上虽然穿着厚厚的棉衣，但是裹在里面单薄的身板，已经没有了维持热量的能力，只能任由哪怕只是一丝微风来摆布。

这时一只大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把自己推向了那个强壮、温暖的身体。她借着这股力量，把头靠在了那个宽厚的胸口上。

“还说让我依靠，每次都离我那么远，怎么靠？” 智友把脸靠在男人的身上，用拳头轻轻敲着他的胸口，低声嘟囔着。

“那我们以后天天都这样靠在一起。” 男人轻声说道，最后一个字竟有些颤抖。因为就在前一个晚上，他也看到了那个瓶子……

他害怕……他害怕这样回答，身边之人的宿命就会结束，然后丢下他去另一个世界。但他还是这样回答了，这样她就不用继续忍受痛苦。

“说话算数，你可不许忘。”

“……” 男人没有说话，而是从怀里摸出了一个纸张有些泛黄的本子，交给了她。

智友打开本子，本子的最前面夹着一张泛黄的纸。

“智友，即使我不在了，你也一定要幸福，我爱你。” 这张纸是智友爸爸留给她的绝笔信。

“居然在你那里？” 智友瞪大了眼睛看着男人，视线瞬间就模糊了。

她一边流泪一边继续翻看着本子，上面记载着从她们认识一直到十八年前的那一刻发生过的所有情景。而最后一句是最近才写上的，写的是“依靠，幸福，莫忘。”

“你做到了……谢谢你……前辈……”

她抬起头，深情地望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像火一样炙热，她的眼神像水一样平静。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擦拭着她的眼泪。她的眼泪是炙热的，脸却是冰冷的。

她吃力地坐直身子，慢慢吻向了他的双唇。他的双唇是炙热的，而她的双唇却是冰冷的。

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想用自己的温度重新燃起她的火焰，但是她的身体已冷，只剩下灵魂还在燃烧……

“我想你念给我听。” 智友把本子还给男人，然后环抱起他的腰身，闭起眼睛，把脸埋在了男人的胸口。而男人则拿起本子，开始阅读里面记载的她们两个人的故事……

“爸爸，我现在很幸福。” 智友心里想着，微微一笑，继续享受这幸福一刻。

她的眉头轻轻地拧了一下，紧接着又放松开来。随着一股白雾从口中呼出，一丝殷红渗出了她的嘴角，而那笑容则定格在了她的脸上……

小后记：

这是我酝酿了很久的部分，一直没有勇气下笔。

可能很多人不理解，你那么喜欢智友这个角色，为什么这么狠心？

我承认自己有点儿狠心。但是这个角色自带悲剧色彩，感觉强行喜剧反倒是对这个角色的不尊重。

况且，悲剧只是我们旁观者的想法。对她自己来讲，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幸福，失去的只是自己最不在乎的——生命。这又何尝不是好的结局呢？

不过大家不必担心，律师们的冒险还会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