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的赵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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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多年了,我的一个邻居赵阿姨,总是不能让我忘怀。

那是2005年的秋季,我搬到了小城的一栋新楼。

那一段时间,搬到这栋楼来的人家不少,进来时都是热热闹闹的,鞭炮烟花放个不停。我家当然也不例外,选吉日吉时凌晨端火盆抱捆柴,放一挂响炮,全家人就进了新居。第二天还办了乔迁喜酒,亲朋好友都来庆贺了一番。

可有一户人家不同,她家搬来时没放炮,静悄悄地,也没有什么家什,也没几个亲朋好友上门。全家就三口人,她本人,女儿和外孙。

她就是赵阿姨一家。她家住在最底层的一个小户房。我知道那是两室一厅房间,有卫生间,但没厨房,也没有窗户,象个地下室,面积约50来平方米。

大家来了几天后,都比较熟了,上下楼见面自然相互打招呼,赵阿姨也不例外。她住在最下面,也正好在楼梯边,她站在门口或者她家外面搭的厨房棚处,就可看到大家上下来往。她看到人家时,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特别是看到小孩非常高兴,总要逗一逗或夸一夸。

赵阿姨见到我,便小李小李地称呼着,寒喧着问上班了,下班了等等。每次见着我的女儿,也都热情地说话。

然而过了几天,有一件事情让全栋楼感到震惊。那就是楼上楼下白天时不时能听到声嘶力竭的叫喊声:

“婆婆——婆婆,婆婆——婆婆。”

那声音从底层传来。有时叫喊声要持续半个小时,一声比一声凄厉。

“来了,来了,龙龙,婆婆来了!”是赵阿姨急促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探个究竟。

一天周末闲来无事,我来到赵阿姨家。

进门后到小厅里,就看到赵阿姨的外孙坐在一个轮椅上,脸长长的,白白净净的,两道浓眉特别显眼。他见我进来,便双手乱舞,冲着我怪异地直笑,但不出声。我一看一惊,觉得像个脑瘫儿。

赵阿姨见我来了,从房间走出来,打着招呼说:“坐,坐,小李,家里不成样子。”

我在一个小凳上坐下,问:“赵阿姨,你外孙宝怎么回事呀?”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说:“实在对不起,他天天叫唤,打扰大家了。”

我说邻里人家的,没关系。随后,赵阿姨坐在对面,叹了口气,对我讲起了她们一家的辛酸往事。

原来,赵阿姨是一家集体企业的职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休后在家,帮着带小外孙。老伴当时也从企业退休在家。她只有一个女儿,女儿女婿也在集体企业上班。那年,小外孙才五岁。一家人虽日子过得不宽裕,但倒也过得去,小宝宝让这个家庭充满了欢笑。

可是,随之而来的几场灾难,让这个平平安安的家顷刻间面目全非。

她小外孙7岁那年,突然得重病,高烧几天不退,住院抢救过来后,医生遗憾地说,小孩可能会脑瘫,将来不会走路说话了。

这无异晴天霹雳,让全家人顿时陷入巨大的悲痛中。之后,家人带着小孩跑了几家大医院,都说没办法治好。

她老伴为这很是伤心,生了场大病,最终撒手离开了人世。去世前,交待她说:孙儿命好苦,你一定要帮着带大他。

赵阿姨欲哭无泪。

后来不久,女儿女婿所在的企业倒闭,两人成了下岗职工。为了生计,双双外出打工去了。过了不到半年,女婿便另寻新欢,抛家弃儿而去了。

就这样,这个家几经折腾,只剩下了她、女儿和小外孙。女儿在外地的一家保洁公司做事,一年只能回来几次。

赵阿姨说到这里,擦了下眼泪,说道:“我命不好,我女儿也命丑,我龙龙……我龙龙命好苦。”她看了一眼外孙,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从此她一个人就担负起了照顾外孙的重担。龙龙脚手都是软弱无力的,不能走路,吃喝都要喂。拉屎拉尿、洗澡穿衣都要靠别人。原住的旧窨子屋家里没厕所,随着龙龙的长大,为了方便照顾他,就花很少的钱搬到这来了。

“他就是不会说话,其实他都懂,什么都懂,他还会看电视。”赵阿姨又瞅了一下她的龙龙,眼中分明闪着兴奋的光芒。

龙龙在我们说话的时候,真的在看电视,不时还舞动着手,叫出声。

“我为了让他会说话,费尽了心事。”赵阿姨说。

“十多年来,为了让龙龙学会说话,我天天时时刻刻跟他讲话,还不知打了他多少次。每次打了后,我自己就放声大哭。可龙龙除了会清楚地叫婆婆外,其他的话硬是都不会说。”说到这,赵阿姨眼泪又止不住淌了出来。

“平时我不敢推他出门,怕他也怕我自己被别人看着问着引起悲伤,他就这样一直呆在家里。我一个人出去买菜呀什么的不在家,龙龙要拉屎拉尿憋不住了,就不停地叫喊,这不就打扰大家了。”她说。

我能说什么呢?我只有叹息。

“那龙龙这个样子,家里生活困难,政府有什么补助吗?”我问。

“有一点点残疾人补贴,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没有‘低保’,说不够标准。”她回答。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赵阿姨,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尽管叫我们就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帮她什么。

“没事,没事。”她摆摆手笑笑:“那么久都过来了,龙龙都20岁了。我身体还好,还能带得了。”

我看着她,头发虽然全白了,但脸色还不错,人也不胖不瘦。

“其实,你妹妹跟我女儿是同学。你妹妹的女儿跟我龙龙差不多大。搬家时,你妹妹带着女儿上你家去,我女儿看到了。”赵阿姨忽然说。

“你外甥女真行,还在读大学是吧?”她问。

“是啊,还在读,过两年就毕业了。”我回答。

她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你妹妹真有福气。”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婆婆,婆婆。”龙龙又在叫了。

赵阿姨苦笑了下:“龙龙要大小便了。”

我说:“赵阿姨,那你忙吧,我走了。”

离开赵阿姨家,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滋味。

后来每到白天,“婆婆,婆婆”的呼叫声总会不定时地回响在楼宇间。

第二年五月国家残疾日,我随同区残联和街道民政办的同志来到赵阿姨家,带来了慰问金,一辆轮椅车,还有“低保”证书。

赵阿姨非常高兴,对我说:“李干部,谢谢你帮我家申请‘低保’。”

“赵阿姨,您就叫我小李得了。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我不好意思地回答说。

转眼间到新居就过了十一年。期间我的小外孙女出生了,长大了,四岁了。上下楼路过赵阿姨家时,她都要逗小外孙女玩,小东西也会甜甜地叫太太。但好几次她回过身去时,我瞥见了她眼中的泪花。

是啊,她多么不容易,有无尽的伤感。龙龙都31岁了,她也老了,76岁了,已是满脸的皱纹,人也瘦了许多,已经快无力照顾外孙了。她等着女儿回来。

这么多年来,赵阿姨有几件事在我印象中非常深刻。

一是她从不要别人赠送的东西,却乐意帮助别人。逢年过节,邻居们会给她家送点吃的什么的,但是她不要,说谢谢大家的好意。但平时,她会帮帮大家的小忙。比如,谁家买了菜,要上班了来不及放楼上去,便放在她家。谁的老婆、老公出门上班忘带钥匙了,对方就会将钥匙放在她家。哪家小孩有时没人带,就交给她看管下。这些小事,她都愉快地答应,从不推辞,也不要感谢。楼栋的摩托车、电动车停在她家门口外不远,她都会常瞄着,防小孩乱弄或别人偷走。

二是她常捡废纸壳什么的,积起来卖。楼栋的邻居常将不要了的废纸和破铜烂铁之类的东西给她,她就都收下。有时也到街上垃圾桶捡能卖的东西。大家劝她别捡了,不卫生。她只是笑笑说:“为国家回收废品。”

三是平时自己在家门口外圈养着鸡,给她的龙龙改善生活。有一回,她养的几只鸡被人偷走了,她气得跺脚拍手在门口大声骂了足足一个上午,什么狗娘养的、挨枪子的,只要是难听的话都骂出了口。我从来没见她发这么大的火,那小偷也太坏了。

四是有一次楼栋下半夜来了小偷,小偷偷了几家人的东西,最后在开一家的门时,惊醒了户主,户主一家立马大声叫了起来:有小偷!抓小偷啊!小偷吓得飞快地往楼下窜。赵阿姨刚从床上起来看她的龙龙,听到喊声,立即拿手电筒开门往楼梯看,手电光刚照到楼梯口,一个瘦高个子就窜了下来,转身飞快地逃出了外面的大铁门。第二天警察来现场察看问情况,大家都不知道小偷长什么样,只有赵阿姨说,那是个瘦高个子的年轻男子,好象左边脸颊上有一大块黑斑,象是胎记。警察回去后综合几处报案,顺藤摸瓜还真抓获了那个小偷。事后警察说赵阿姨提供的面貌特征帮助了破案。

五是随着年龄的增加,她的口头禅说得越来越频繁了。跟人聊天,聊着聊着就说:“我龙龙好听话的,他从不到外面惹事,他都懂,什么都懂,还会看电视。”她怕别人不信,就举出好多事例来证明。比如,看到来人了,她的龙龙会笑得叫出了声,会大声地叫婆婆。看着电视,少男少女搂抱亲吻时,会笑得直摇晃。别人耐着性子听完她的话,只好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别人离去后,她若有所失地呆在那里好一会,最后情绪低落地回家了。

2017年,我和老伴退休后搬到了另一个城市,房子留给了女儿他们住。平时就没机会碰到赵阿姨了。只是间或听我的女儿说,赵婆婆有老年痴呆症了,她女儿回来了。

今年春我回到家乡女儿家,特意去看赵阿姨,顺便带了些礼物。

到她家后,先向她女儿打了个招呼,然后看着她笑着问:“赵阿姨,您还认识我吗,您老还好吗?”

她站在门内,怔怔地看了我好一会,随之双眼无神地对我说:“你下班了,回家吃中饭了?”

她这样回答,似乎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看着她,瞅见花白的头发没剩了多少,岁月沧桑的枯藤爬满了脸庞,人消瘦了许多,背驼了腰也弯了,算来她已经81岁了。

“李哥,我妈现在糊涂了,不好意思。”她的女儿无奈地说。

我又走近看看她的外孙。他还是那个样子,脸白白的,眉毛浓浓的长长的,看着我咧着嘴笑。

“我龙龙很听话,他从来不到外面惹事,他都懂,什么都懂,最会看电视。”赵阿姨见我看着龙龙,她无神的眼睛一下子闪动着光芒。

是啊,她三十多年的心血全都花在了外孙身上。老伴去世后,她没有再找老头做伴,她的女儿也没有再婚。她记着老伴临终前的交待,她把所有的情感、希望付予了她的龙龙,她只希望他活着,最好能说话,与她道出内心的悲伤。

“那你以后够辛苦的,要照扶老娘,还要照顾儿子。”我说。

说完这话,我看着她女儿,发现也是半白头发了,皱纹已经爬上了额头和眼角。

“那有什么办法!一个是娘,一个是儿。我们血脉相连,只有生死相依。”她女儿回答说,然后用手绢擦了擦眼睛。

我霎时默然无语。

她女儿接着说:“自己在外打工,心总是惦着家,想着自己的妈妈和儿子,想着自己家的辛酸。我人老了,人家也不要了,家里老小也要我照顾了,我就只好回来了。”

我真的好同情这样不幸的家庭。可同情又有什么用呢?

同她女儿聊了聊我妹妹的事后,我就道别离开了她家。

在楼梯上走着,我心里感慨万千。面对赵阿姨这样底层生活的人们,我无能为力帮助他们。我只祝愿他们无难无恙静静地生活下去。

    2021年10月22日写于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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