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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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归十七又冲动了,事态的发展远超他的想象。从接到妻子打来的电话开始,他已经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多少年了,这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他忘了第一次反映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也像今天一样,在电脑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一百二十字的留言限制,既要小心翼翼地指出问题,又不能过度指责当前状况。
他反复组织语言,删改了无数次,当重点落在出于对城市风貌和群众健康的担忧时,他才满意地点击了“发送”。那一刻,他又有了坐回办公室,反复推敲领导发言稿的错觉。
第一次留言并没有得到回复,他又再次修改完善自己的意见,反映到多个部门的留言平台。终于,他收到了回复,“您反映的情况已收到,已反馈相关部门核实处理。”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他走路的脚步都轻了很多,生怕踩坏脚下那些斑驳的石头,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这个城市的主人。
在很多次看到这句话之后,他又像从前一样走路了。
他坚持反映情况,在各个部门网站的留言板、领导信箱、社区论坛反复留言,得到的回复从没有比那一句话更多。他甚至不只一次去过相关部门的办公室,还见过领导。
后来,他不再期待结果,他只是习惯了这么做,就像大街上人群里随时能听到的“咳”“噗”一样,那些人或许并不是真的有痰。
不知道是哪一棵他无心栽下的“花儿”结了果,他在某平台的热搜榜上炸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花儿”。虽然只是榜尾,但依然不是一个四线小城能承受的结果,这件事必然能解决了。
刚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心里那一丝成功的喜悦很快就被淡淡的失落掩盖了。在那一刻,他好像失去了坚持的意义。
“怎么也算是好事儿。”他默默地想着。
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天真。网络上铺天盖地的留言,让他猝不及防。
“管天管地管空气,他以为他是干什么的呀?”
“什么素质?给我大淮滨抹黑,挖出来看看他自己白成什么样。”
“淮滨市,联合国宜居城市,全国首批卫生城市和文明城市,不是一两句谎言就能抹黑的,这种人,不配做淮滨市民。”
“谁家的‘贵宾’自己跑出来溜达了,嫌弃外面,就在窝里趴着呀。”
归十七想不明白,他明明做了一件好事,怎么网络上都是这样的反应。他发现自己的原帖已经被管理员删除了,另一条相关的消息很快也冲上了热搜:“淮滨市关于归某某造谣的官方回应”。
帖子的全文是这样的:“本市市民归某某,对单位领导确定其内退不满,故意散布虚假言论,给我市文明城市创建带来了负面影响,我市是多年的文明城市,卫生城市,并不存在归某某所描述的现象,网络不是法外之地,请广大网民理性发言。”
“怎么会这样?”他一下午就在想这一个问题。
02
“你说说你,都四十了,不是十四!做事儿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妻子下班后,无奈地看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他茫然地盯着电脑,任由妻子数落。他不想开口,这个时候开口必然又要吵架。
他拿起手机屏幕当成镜子,看了看自己,跟一般人四十岁不同,他瘦削的脸上没有一丝油腻,少年时的棱角依然清晰。
他抿了抿嘴,有些满意自己的样子。
“你这次冲动的后果太严重了,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专挑这个节骨眼儿在网上发牢骚,这不是没事儿找事儿吗?淮滨才多大的地方,你又不是刚来一天两天,城东放个屁,城西都能闻到味儿,你搞这一套,难受的还不是自己?”
妻子自顾自地叨唠着。他抬头数了数她头上的白发,肉眼可见的已经有五根了。
“我又没做错什么,又不是第一次发帖,谁知道这个时候有动静啊?”他小声地咕哝了一句。
“你当然做错了。”妻子提高了声调,“往小了说,你这是损人不利己,往大了说,就是跟全城的人为敌。你说说,哪里不是这样?你老家好啊?我又不是没去过,我看还不如这里呢,也没见你说什么......”
妻子的手机很合适宜地响了起来。他略带感激地瞟了一眼,来电显示“李主任”。
“你好,李主任,是我。”妻子连忙接通了电话,“李主任,您也知道了?对,好像是我老公,我正跟他谈呢。什么?要是解决不了,年终奖没我的?这事儿跟我没关系吧?好吧,我知道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把我的年终奖都弄没了,这回你踏实了?孩子要的钢琴你去想办法吧,就靠你内退那点钱,能干啥?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看就是在家闲的,一个大男人,四十岁不到就申请内退。”说到这里,妻子的声音突然小了,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内退”这个话题是他的底线。
他没计较妻子又提起内退的事。其实,他根本就没在听妻子的唠叨。
手机铃声又响了,这次是他的。
“你好,马主任......”
他接通电话,还没来得说一句完整的话,听筒中就传来了有些愤怒的吼声。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儿!当初就不应该让你病退,你不在家好好养病,闲着都能给我惹祸。有什么问题不能内部反映,你的组织原则哪去了?再说了,你反映的那叫个什么事儿啊!赶紧单位一趟!”
“马主任,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本来是想......”
领导可能很忙,他还没说完,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03
归十七来到单位会议室时,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大部分是原单位的同事,只有两个陌生人。他找到靠近门口的一个空位,还没坐稳,马主任就开了口。
“这么晚了,还把大家召集过来,实在是不好意思。但事情就出在我们单位,归十七虽然人已经退了,但作为一级组织,我们也不能放任不管。下面先请市舆情中心王处长给大家做指示。”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王处长抬手虚按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了他的身上,略带疑问地说了一句:“归十七?”
他赶紧站起身,对着中间主位上正在讲话的陌生处长弯了弯腰,回答道:“是我。”
王处长收回了目光,没再理会他,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谈不上指示,作为科研单位,你们的主责主业是什么?我想不用我多说了,看来还是平时的教育没有跟上,我们不仅要埋头做学问,更要把准方向,思想上不能出问题。单位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我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归十七录道歉视频,现在我们要跟时间赛跑,在创城国检之前把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至于追究你们的领导责任,那是下一步的事。”
王处长看了一眼吴主任,“马主任,你看我的想法行不行?”
“王处,就按您的指示办,您说怎么做,我们全力配合。”
“那好,时间紧,我也就先不说废话了。小张,你带归十七去隔壁录视频,让他好好配合。”
隔壁休息室内,已提前架好录制设备,陌生人把那张纸递给归十七,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先熟悉两分钟,马上开始录制。”
纸上的字不多,归十七很快就看完了。他看了一眼陌生人,谨慎地问:“那个......同志,事情不是这样的,我想可能有什么 误会,这样说会不会不合适啊?”
“我的工作就是录视频,你的任务就是诚恳地道歉,要是录不好,错一个字都会有人来找你。”陌生人平静地回答。
刺眼的灯光下,归十七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开始了一遍遍的录制,机械地读着那张纸上的话。
回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了。他躺在床上翻腾了好久,反复咂摸着马主任最后说的话。
“你这次的举动影响太坏了,如果我们‘创城’失败,不仅你有责任,连我也要负领导责任。作为一级组织,我们必须得有态度,对你的一些处理,你要正确认识,这也是为了平息网上的舆情。这段时间你不能再瞎折腾了,否则谁都没办法收场!”
04
第二天早上,归十七是被楼下的声音吵醒的。
他走到卫生间,一边刷牙一边打开窗户,外面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手里牙刷差点掉到楼下。
一群人齐刷刷地蹲在路边,撅着屁股,专注地检视着路面。那姿势让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蚂蚁搬家的孩子。
一辆洒水车开了过来,把每个人面前的桶里都注上带有泡沫的水。蹲伏的人们随着此起彼伏的摩擦声开始律动,又一辆洒水车响着欢快的音乐跟在后面。阳光下,下水道口像暴雨来过,一个个黑亮的漩涡卷着泡沫冲了下去。
他坐到电脑前,不出意外,前一晚录制的道歉视频再次登上了热搜。如果说之前的“归某某”还让熟悉的人有些猜测的余地,随后的视频让他再也没有了迂回的空间。他知道,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他都成了网红。
他点开道歉视频,看了又看。如果不是亲自录的,他甚至以为是AI换脸。可在随后的评论中,他略显僵硬的表情和无力的语气,反而成了网友攻击他不够诚恳的证据。
他看了眼日历,快到四十一岁的生日了。他归十七早就过了受到表扬就雀跃,挨了批评就悲伤的年纪。他一再放平心态,可评论的力量还是让他难以承受,他心跳加速,手指开始发抖。虽然见面时原单位的领导一再叮嘱他不能再发表任何言论,可他还是忍不住点开了留言框。
写了删,删了写,反反复复斟酌了几分钟,他留下这样几个字:“发言之前,请大家出门看看脚下。”
抬头看了看窗外撅着屁股的人群,他又觉得不妥,改成了:“随意攻击无异于随地吐痰,你们对得起大街上正在洗地的人吗?”
他用力地点击发布。网页上没显示他的留言,却友好地弹出了一个窗口,“对不起,该账户禁止发言。”
“凭什么不让我说话?”归十七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退出当前账号,换个“马甲”再登陆,“对不起,该IP禁止发言。”
他试了下能想到的最后一种方法,“对不起,该MAC地址禁止发言。”
归十七顺手把鼠标砸在了显示器上,颓然地靠在椅背上。
05
今天的街道的确不一样。
归十七还来不及感受干净地面的不同,路边洗地的人群中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一把把蘸满洗衣粉水的刷子开始对他指指点点。
他有些慌张了。
“就是他举报的吗?”“害得我们丢了奖金,还得来洗地,什么玩意?”......嘀咕声从小变大,终于成了愤怒的指责和谩骂。
归十七只是个普通人,从没见过这种“千夫所指”的场面,他加快脚步,尽量把肩膀抬高,再把低得不能再低的头缩进去。
慢慢地,几乎所有洗地的人都认出了他,即使不认识的也知道了怎么回事。不知道谁先站了起来,蹲着的人就都站起来了。
有人不再满足于手指和责骂,把愤怒挤到喉咙里,再用力吐向几乎正在小跑的归十七。这是简单的动作,几乎是凭本能完成的,却有极高的传染性。人群开始移动,不断高亢的谩骂声中夹杂着“咳”“噗”的声音。
归十七不敢停留,只能盲目地向没人和空旷的地方跑去。
过了很久,谩骂声才开始减弱,人群终于又蹲了下去,排成一排,擦洗刚刚留下的痕迹。
归十七绕了一个大弯,终于安全地回到了小区楼下。看看左右没人,他脱掉外衣,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很快,归十七又出门了。放学的时间到了,他得去接孩子。他戴上了口罩和开车时才用的墨镜,再把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小心翼翼地穿过人少的巷子。
学校门口的地已经洗过了,接孩子的人很多,三五成群在一起闲聊着。人群里时不时传出熟悉的“咳、吭、嗯”,却几乎听不到“噗”的下文。有人已经把头转到旁边,但还是忍住了。
这是归十七想都不敢想的场面。他每次来接孩子,都要耗费巨大的心力,一边要盯着脚下,躲开还冒着热气的痰渍;一边还得“听声辨位”,躲避来自空中的“攻击”。
几年前,有一次他骑车接孩子,已经听见了清嗓子的声音,但还是没有躲开,一口浓痰正好落在他腿上。一想到这件事儿,有洁癖的归十七总是会难受好久。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他坚持反映情况的动力。
归十七很满意自己的装扮,平时打过招呼的家长没一个能认出他。
“听说那个归某某就是咱们学校的家长,你们认识不?”
这句话传进耳朵里时,归十七有些不淡定了。铃声响了,他焦急地盯着一队队走出来的孩子。终于,他看见了远处队伍中的女儿。
女儿低着头,自顾自地走着,前后左右的同学都跟她保持着距离,时不时地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到校门口时,女儿抬起头四处张望。
归十七发现女儿看到了自己,知道女儿能认出他。他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小声说:“快走!”
“有坏人!”女儿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跑。
06
天已经黑透了。归十七终于离开了派出所,他在派出所等了整整一个下午。
只是个简单的误会,女儿也许是恶作剧,也许真没认出他来。归十七以为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谁知道查过身份证后,就一直让他一个人在房间等着,他喊了几次,有人告诉他值班民警去洗地了,现在没人处理这件事儿。
归十七一下午都在看手机,他自己道歉视频的评论区里,越来越多的人在叫嚣着“严肃处理”。他成了“吃饭砸锅”的坏典型,说他一边拿着市里财政的退休金,一边给城市抹黑。
走出派出所时,手机上电量已经不多了,未接电话、短信、微信清一色显示“99+”。
他已经走到楼下了,接了妻子的一个电话,让他不要回家,说孩子因为他在学校受到了孤立,现在情绪特别激动,不想见他。
孩子正在叛逆期,不能受刺激。
妻子的语气很平静,仿佛并没有怪他。可他却听出了刻骨的冷。
不回家,他能去哪里呢?他没地方可去。在这个城市,他只属于这里。
归十七走进了电梯,手指在楼层号上犹豫了半天,还是跳过了家里的楼层,直接按了顶楼。
他坐在楼顶地板上,继续翻看手机。除了陌生来电,还有母亲和姐姐的电话,父亲不会上网,估计还不知道这件事儿。他没给母亲回电话,他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正准备放下手机,又一条热点消息推送了过来,“‘吃饭砸锅’归某某被取消退休待遇,大快人心!”
点进去一看,是原单位发布了处理公告:“本单位病退人员归某某心生不满,散布谣言,抹黑城市建设等事实清楚,从即日起取消归某某原退休待遇,暂停退休金发放,待重新研究后,确定新的待遇标准后,再行发放。”
有人还在下面评论区算了一笔帐,说:“如果文明城市评不上,全市十几万公务员和事业编人员会损失奖金近千万元,归十七一年的退休金只够补偿一个人的,他这个锅砸得很彻底。”
归十七躺在楼顶,望着看不见星星的夜空发呆。手机就快没电了,他不想再看了,没什么可看的。他站了起来,看着城市的灯火。二十年了,他仍然只是过客。
洗了一天地的城市睡着了,安静的马路上响起了摩托车炸街的声音。
手机屏幕又亮了,时间已经是凌晨。他本不想理会,可看到是母亲的号码后,他还是下意识地接通了电话。
“妈,我不是‘砸锅’,我只是想‘补锅’......”
“十七,妈知道。回家吧.......”
三天后,淮滨“文明城市创建”通过了国检,所有人都忘了洗地的不快,年底的奖金又有了着落。归十七也渐渐淡出了讨论,消失在淮滨的生活里。
淮滨的某个领域,遭遇了一场地震,有人欢喜,有人失落。欢喜的人,可能还会有点愧疚。
这一切,已经与归十七无关了,有人说他病死了,是抑郁症。
听说东山有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是他的,上面总是有擦不完的痰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