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今年五月份住进的敬老院。这之前,老人家在二舅家住了三个多月。正月,大家聚在小姨家拜年时,顺便开了个家庭会议,讨论怎样安置外婆。姨爹们提出,外婆的身体每况日下,倘若哪天在女婿家终老,儿子们恐怕会遭世人指戳脊梁骨。大家对此看法表示一致。
我们这边的习俗是这样,嫁人的女儿每年三大节都要给舅子们送节直至自己终老,意欲感谢他们代替自己照顾父母并养老送终。儿子有义务赡养父母,嫁出去的女儿与丈夫赡养的就是公公婆婆了。倘若老人家在女儿家终老,不仅有不吉利一说,人们歌颂女婿大孝心的同时却会唾弃儿子大不孝,儿子们的名声将会一扫涂地。我家这种出门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小地方,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何况一堆唾沫浪潮喷射?
这几年,父母亲跟姨爹姨妈轮流照顾并负担外婆的生活,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我很以他们为傲!
外婆中风之前带大了几个留守的孙子,舅妈却怨恨她没有教好孙子……眼下讨论时,声讨没有享到老人家的福……舅舅们默不作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这恐怕是中国式家庭的通病及悲哀,尤其在农村,老人家辛辛苦苦带大了孙子还落不下个好。姨爹们也没有反驳,怕是不想引起口角之争。尽管外婆没有生养过他们,也没有照顾过外孙,他们依然默默用行动诠释自己的孝心。
最后的商讨结果是,两个舅舅合出一半的费用,另一半费用由三个女婿平摊,将外婆送往镇上的私人敬老院。
几天前,母亲打来电话说:"外婆最近身体不是很好,不能去你家了。"原本计划利用暑假末梢帮俩娃报个兴趣班,趁着父亲停工在家的当儿,母亲可以来我家帮忙接送。现在看来,计划不得不搁置。
隔两天,我打电话询问外婆的病情,母亲说,她跟小姨已经从敬老院将外婆接回外婆的破房子里了。这几天,天天大雨倾盆,我对外婆住的摇摇欲坠的老土砖瓦房颇为担心。劝说母亲带着外婆住回敬老院去,住敬老院总比住危房强!
电话那头不断传来外婆痛苦呻吟夹杂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很有些揪心,想必是痛苦到了极点才会如此吧。母亲告诉我,外婆不愿意回敬老院。她想二姨了,二姨明天就从惠州赶回家。没敢告诉两个舅,也不让几个女儿讲,怕耽搁他们赚钱,让三个女儿守在身边就好。
当时听到这番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外婆总是那么体恤两个儿子,当然,我母亲跟两个姨也很体贴两个兄弟。
自从五年前外婆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以来,住在三个女儿家轮流调养的日子居多,她们没有一句怨言。间或想家了,大舅妈就接她老人家回老家住上几天,大舅早在十多年前突患心肌梗塞,走了。大舅妈一人养大两娃也很不容易。赡养婆婆,媳妇没有这样的义务。
间或被二舅妈接到她家小住一阵子,二舅五十多岁还要在外地工地上打工,也很艰难;小舅的日子过得最糟心,一个人养着两娃,连栋房子也没有……都不容易呀!这年头,底层人们的生活,谁又活得轻松呢?
外婆一辈子操碎了心,养大了六个孩子,又带大了六个孙子,从来都只为儿孙考虑,偏偏忘了自己。罹患大病,宁愿让女儿们照顾也不愿意"麻烦"儿子,要不就是死扛,总担心影响儿子们的营生。
又过了两天,我拨通家里的手机,电话是二姨接的,她们刚回敬老院。二姨说:"外婆想你了,有空过来看看她。"我问起外婆的身体状况,说是要请赤脚医生打针看看情况。心里有丝酸涩。年纪大了,老人十有八九逃不脱病痛的折磨,那种痛苦不堪,没有经历过的人怎能感同身受?风烛残年,烛光忽明忽暗,生命之火摇曳不定随时熄灭的恐惧感,你又怎能体会?
心里惦念外婆,我昨天特意请了一天假,买了她念念不忘的黄丫头带到娘家。顶着烈日,一路飙车到家,却是铁将军把门。将购来的杂货放置邻居家,又不得不立马调头,头顶滋着火星子的焦阳骑车到镇上,几经周折,终于找到外婆所在的敬老院。
门头藏在两栋民房之间,不宽,两边写着XX敬老院字样,算是门牌标志。透过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细长的水泥过道,大约过不了一辆小轿车的宽度。入内,一股冲鼻的屎臭尿骚味猝不及防地撞入鼻腔。一旁,两位瘦骨嶙峋身材矮小的奶奶垂着手臂,分别陷坐在两把皮质轮椅内,背后是一扇关闭了的木质房门。听到我的脚步声,两位木然的抬头扫了我一眼后又垂下眼睑。
我继续朝前走,越往里走,发现吸入鼻息的骚味越浓重。走完过道,是一间盖了屋顶的大通间的院子。一侧堆满了柴禾,谈不上整洁或凌乱;另一侧盖了几间连着的小瓦房,正对面是一间较大的同样盖瓦的屋子,门头较宽敞,墙壁一律粉白。
迎面撞见一位着白色短T恤、理着平头,60岁左右,精神矍铄的瘦高个老头,问我找谁,报了外婆的大名,告知径直入对面大屋内就能找到。
进大门内,又是一个大通间,靠墙两边各自分布着一排单人床,四角立了杆子,顶端固定好的四边形上搭了一半的条状木板,床的一头做了格子柜,靠墙,可以存放老人的杂物,另一头做了20公分左右的挡板,朝着中间的过道。大概有三四十张床位。中间的过道很宽敞,水泥地面还算整洁。整个布局简陋,但有序。
我进去的时候,有的老人坐在安放在过道上的轮椅上,有的坐在床沿,有的躺在床上……一个个目光浑浊,眼神涣散,看似老弱病残样。我不知道这些老人都是什么样的原因被送进的敬老院,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进这种地方?
环顾四周,我到处搜寻外婆的身影。老人们似乎都长成了一个模子,我无从分辨,最后从一个护工模样的阿姨那里打探到,外婆的床位靠最里头。我又从坐着的、躺着的身影里努力辨认,一位侧躺在床的老人进入视野,有点像外婆又不是很像,我不敢确认。上前仔细端详,这还是我那一脸福相、面容清秀,一向看起来清爽利落的外婆吗?可明明就是!此时的她,白发苍苍,闭着双眼,紧蹙眉梢;皮包骨的手关节清晰可见,就像没有一丝外皮掩饰的铁耙子;干瘪多皱的面孔,瘦得脱了形的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鼻子有些酸涩,眼睛发胀,差点落泪……我缓了缓神,连着喊了好几声外婆,外婆才慢慢的睁开了一只眼,并没有爬起来,气若游丝,口齿不清的招呼着我坐下。目睹老人家这种秋叶飘零的状态,心中如灌重铅般难受。
问她这几天还好吗?说不能起身坐着,头晕目眩,也吃不了什么食物,一天三顿稀饭充饥。说我母亲会带汤水来,每天看望她两次,上午来了刚刚才离开。小姨种了很多地,隔几天煲回汤送过来,二姨已经出门了……外婆慢慢地一字一顿的诉说完近况便催促我离开,怕没有风扇的屋子里燥热到了我。她总是这样担心难为别人。我告诉她,傍晚做好了鱼汤便送过来,尔后离开。
到家门口,正好碰到母亲从公交车上下来,聊到上次外婆的病痛。外婆以为自己这次撑不过去,不愿在敬老院老去,才要求回老屋等死。痛苦难耐,几次三番苦求女儿们购买安眠药,几欲寻求安乐死。人都具有求生的本能,若到求死的地步,一定是痛苦到了冰点!女儿们怎能做这样的事?看着老母亲跟个孩子似的带着哭腔诉求时,女儿们除了心疼也只能狠心拒绝。
住了几十年的土砖瓦房破败不堪,连着好多天的暴雨将陈旧的瓦砾冲刷开若干缝隙,外面大雨倾盆,屋里也小雨淅沥,看上去有随时倒塌的可能。女儿们不提供安眠药,吞服的镇痛药物又不起任何作用,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外婆最后答应住回敬老院接受治疗。
好在打了那么多天的吊针终于有了效果,胃口仍然不好,但身体不再那么痛苦。
人都有抵达日暮残年的一天,我父母未来面临这一段时,我愿意倾我所有,如我父母对外婆那样不遗余力的照顾且不心生怨言。若我到达那一天,相信我的孩子也一样温柔待我!愿天下的老人都能被儿女们温柔相待,愿所有人都懂得感恩回报的道理。我始终相信言传身教,立德于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