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的是,影片《黑客帝国》的导演沃卓斯基姐妹和本文的作者我,都是不折不扣的人。除非有天才的创造,否则,无论我们对自身或者世界进行了怎样的思考,却始终限制在自己的人类身份里。 但是,“人”这个身份却不是最大的限制,在其背后更大的背景是“人类中心”社会。
我们带着或抛弃“人”这个名称,并不是问题的关键。我们可能是未来“黑客帝国”里的一群人,也可能是当今人类社会中的一台机器。问题的实质在于“人类中心”论,因为我们是人还是机器这个问题,在我们放弃了“人类中心”的同时也就放弃了答案。
在影片《黑客帝国》中,沃卓斯基姐妹正是进行了这样的天才创作。我们人类的存活,已经不是自主的选择,它或是出于机器大帝的怜悯,或是由于我们身体的用途。这有如今日世界中的猫或狗之于主宰地位的人类。弄清楚了这一点——在未来世界中我们人类的地位和命运,我们是人还是程序,我们活在是真实还是虚幻中,当然都已不再重要。
正因为如此,《黑客帝国》中所描述的人类命运,既不可恨也不可怕。如影片中的先知所言:“Everything that has a beginning has an end”。时候到了,人类自然该退出历史舞台,或消亡或踏踏实实做好配角。无论是救世主还是主人公尼奥,他们的牺牲保证了人类的延续,这已经足够。
这些人类中百分之一的觉醒者,当然明白自己的牺牲带来的只是存活而不是主宰。尽管他们仍然是生活在幻觉之中,但承认和接受生活的虚幻,却比什么都要真实!
放在未来世界,活在“机器时代”,我们或许愿意为猫为狗,屈身臣服于机器大帝。然而,还在“人类中心”的社会当中,又有几人愿意追随天才的思想,接受那可怕的真相——我们人类如同自然之程序,终究只是被造之物。我生而为人,人类社会中的一员,则必须借助精神分析学家式的天才思想来思考,否则我如何跳出“人类中心”这个圈子,又如何洞察《黑客帝国》的戏说人生。
沃卓斯基姐妹用《黑客帝国》构建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正是为了让我们看清自己身边的生活——这正是一切伟大作品的伟大所在。是沃卓斯基姐妹从伟大的精神分析学家奥托·兰克、诺尔曼·布朗等人那里得到了灵感,还是导演与精神分析学家关于人之存在的思想不谋而合,抑或只是我在把他们进行完美地撮合?
而这些又有什么紧要的呢?精神分析学家深邃的理论、冰冷的文字,或是《黑客帝国》哲理的对白、激情的动作,都是在告知我们所经历的生活终不过是幻觉一场。《黑客帝国》把商业、文化和哲学创造性地结合,花费颇多心血,最终沃卓斯基姐妹抛给我们的还是一个暗喻——生活是幻觉。相比而言,精神分析学家则更坦率也冷酷得多。
美国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厄内斯特·贝克尔在《拒斥死亡》(获普利策奖)一书中,对当今社会的人之生存就进行了详尽而深刻的探讨。在此,他的思想无疑是值得我们分享的。
贝克尔(当然,也包括在他之前的几位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如克尔凯郭尔、奥托·兰克、诺尔曼·布朗等人)认为,人既是一个自我(意识),又是一个躯体(动物)。人具有自我意识而成为万物灵长,但最终还是会成为蛆虫的口食。这正是人身上带有的二元性分裂,人类这种独有的荒诞命运,使个体身上遭受着基本的压抑。
动物没有关于死亡的符号化的知识,在死之前它们是活的,在死之后它们是死的。对于动物来说,死亡只是几分几秒的恐惧和疼痛,一晃而过。然而,死对于人来说,完全是另一回事。人所具有的意识,注定让自己终身被死神撕咬,每一轻松愉快的活动都掩盖了令人不安的死亡。在人类从事游戏活动之际,死亡就从他的肩后一直俯视着他。
这种无所不在的压抑,造成了人类一种普遍的无意识反抗。即人类的英雄主义冲动,拒斥死亡,否认荒诞,企图不朽。这种英雄主义的冲动,让我们想要参与一切具有恒久价值的事情,从而试图超越死亡。人徘徊在动物和神邸之间,但他的目的却是拼命向神邸攀伸。他想通过英雄主义的行动,从动物性的人飞身一跃而成为永恒的神。
不错,英雄主义事业成就了人类巨大的文明,但同时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灾难。现代的人们越来越陷入疯狂之中不可拔。且不说那二十一世纪前所未有的战争、屠杀;就说今天我们可怜的个体,谁不曾强迫、抑郁,谁不曾焦虑、失眠?每一个现代人,谁身上不是带着某种神经症在辛苦地生活?
说到底,乃是因为人类根本就是在拒绝自己的真实身份——同时身为精神和躯体。只要他们还生活在“人类中心”的社会,他们就难以像《黑客帝国》里的人类一样,踏踏实实地过虚幻却又是最真实的生活。他们通过英雄主义的行动,想换取更真实的人的生活,却不料这英雄主义本来就是虚幻一场。
由于人的命运所具有的荒诞性,这种带有英雄主义冲动的生活方式,就成了人活下去之必不可少的基本欺骗。或者说,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本身就是一场骗局。试问,在现实生活中,芸芸众生又有几人能一跃成为不朽的神?
正是沃卓斯基姐妹这样的天才创作,把《黑客帝国》做成了一面普照人类真实的“照妖镜”。让我们在影片里看到了人类的真实处境。如英雄主义人物尼奥,他奋力挽救人类甚至机器世界,完成使命的代价却是自我牺牲。而他的牺牲也只能换取一时的安宁,未来世界需要的是永恒的救世主(如果救世主能够永恒的话)。
尼奥这位英雄的使命就是出生、战斗、死亡,尼奥不会长久也不会永恒。理解了这种英雄主义的实质,人的生活是否可以踏实起来?
其实,除了沃卓斯基姐妹,英国伟大的讽刺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也曾送给我们一面镜子。在他著名的寓言小说《格列佛游记》里有一章叫《慧骃国游记》,在慧骃国,智慧文明的马成了慧骃国的主人,而人类却成了肮脏野蛮的“野胡”。格列佛在慧骃国,习惯了与马的自然相处,等他回到家乡,反而长久适应不了人类身上的气味。
然而,斯威夫特的伟大,不仅在此对人类的“自我中心”进行了精妙的嘲讽,更在于他对人类生活的巨大幻觉也进行了无情的揭示。他在另一作品《卡西纽斯和彼得:悲剧的挽歌》一文中借卡西纽斯之口,哀述:
“……简直超乎人们的想象……任何神圣的雄辩都无法说清,我那忘恩负义的迷人的爱人,是如何背叛了我最纯洁的热情。我觉得那就像一只无毒的箭,将我这受伤的情人的心刺穿……不要问我为何丧失了理智,噢!西莉娅,西莉娅,西莉娅竟然会拉屎!”
至此,我不禁要问:人,何以要这样?难道我们只会爱上上帝或仙女?这是谁在欺骗谁?我们生为人,而又拒绝自己作为自然的被造物种。倒是沃卓斯基姐妹幽默地道出了我们生存的真相:我们其实都是被造的程序。我们可以踏着自己身上的动物性,一步一步向神性攀沿。
但若否认自身的动物性而想摇身一变成永恒的神,这个人则是在犯天大的错误。正如法国作家蒙田所讽刺的:“人坐在这个世界的最高贵的宝座上,但却是坐在他自己的屁股之上。”无论我们做出了怎样的成就,不要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屁股,我们都会拉屎!
事实上,人类接受自己同时为躯体和精神的真实身份,把自己作为一个平凡的被造物种去生活,这便是对人类自身最大的解脱。弗洛伊德自己也曾讲过:“精神分析治愈临床性神经症患者个体的不幸,实质上是为了把患者引入生活的更大不幸。”他并不是在强调精神分析治疗的无效,而是突出了真实生活的压倒一切。
现实生活是不幸的,但生命的奇迹就在于痛苦的努力之后绝望地放弃之时,当我们接受属于自己的最真实的生活,人的存在本身反而会因脚踏实地、心存理想而豁然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