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从木铺街出来,春子回冬塘的消息沸沸扬扬地在镇上传开了。
他在木铺街时,好些乡亲已经认出他来,只是未能向前与他相认。
冬塘山区上岁数的中老年人,依然保持山区乡民憨厚本份的秉性。对位高权重的人,即使是过去自己再熟悉两小无猜的伙伴,也会心存敬畏,自觉地保持那份敬而远之的距离。
春子转回身双手高举再收回合十抱于自己胸前,以冬塘尊贵礼仪的习俗,朝远距离围观的乡亲打招呼致谢后,和云子他们上了车。
车队径直驶入天缝口,朝冬塘国家森林公园里冬湖水库郑家塆方向而去。
三十九年前的深冬,春子带着雪秀坐着公社的拖拉机来到冬湖。拖拉机把他们俩个半大的小孩,送到冬湖水库坝边积雪尚未融化的小道上。
雪秀跟在春子身后,三步一滑在满是积雪的泥泞小道上,走得气喘吁吁。她虽然来冬塘有三年了,但毕竟是在城市长大,还不惯于走崎岖陡峭的山路。
有时候,她朝春子伸长手臂,学着电影里的台词,高声叫道:“拉兄弟一把,快过来,拉兄弟一把……”
春子攥住雪秀的手,把她拽上陡坡的路上。
雪秀冲着他哈哈大笑,并欢快地唱着歌儿。
现在春子和云子的车队停在郑家坳东南山坡下一处宽阔平坦大道上。
众人在这里下了车,一行人沿着一条经过精心修剪的路径,向东南山一个山麓上缓慢前行。
路径两边山花烂漫,蝶舞翩跹。
一股春天山林的芬芳、泥土和草木馥郁的薰馨扑鼻而来。
在三十九年前那个岁末年初深冬的早上,春子带雪秀来到一处缓坡看山茶花的位置,春子他们停下了脚步。
先到的侄子周思冬一行人早已在这里等候。看到春子上来,他朝叔父走了过来。
“我外公一会儿上来。”他告诉叔父。
“祭祀仪式结束后,让你外公一起回牛家塆,他同意吗?”春子朝侄儿问。
“我跟他说了。他没作声。”
“噢?”
春子应了一声,也没去问。他举目四望,如今这里是一片郁郁葱葱的常盘松树林和枝繁叶茂的芙蓉树。
挺拔的松树正在抽芽,春天色调更鲜。它下层的枝丫贴近地面伸展开去。
芙蓉树的新叶,也显得格外翠绿。
二十二年来,这些从牛家塆村和冬湖森林公园各地移栽过来的树林,已经长得粗壮多姿。
松树底下是满树怒放的山茶花。
山风吹拂,松林发出簌簌的声音,宛如山林的乐章。
四周的青松林芙蓉树围着山茶花中间的一个土堆,土堆上长着新春时节娇嫩的绿草。
三天后,在一个良辰吉时的日子里,这土堆将迁葬到牛家塆后山周氏家族的祖先地。
8
“是振春先生吗?”从旁边花丛中走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老人。
“——柯先生!”春子走向老人跟前,深深地朝老人鞠了个躬。
“云子跟我说了。我今晚上回老宅住。”柯景泉一见春子的面就说道。
“好。我们有些事要征求您的意见。”
春子说。
“我们很感谢您和周书记。思冬和云子全都告诉了我,我很满意。”
柯景泉走过来,非常客气地对春子说,“有他们办,您也不要再费心了。”
他在春子的左侧两步开外站定下来。
“我想当面听听您的意见。”
春子很礼貌地回答柯景泉。这二十二年来,无论与柯家的人怎么相处,大家相互间总是显得彬彬有礼,感觉总是这么陌生。
雪秀从这里迁葬牛家塆后山的祖先地,还要在牛家塆渡假村举行隆重的祭奠仪式。这其间一些事项需要征求柯景泉的意见。尽管半年前云子和思冬已经一一与柯景泉胡老师商搉过。
但现在春子的到来,与柯景泉面对面交谈,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
尽管春子知道,这只是出于一种礼节。
“爸!”云子朝柯景泉喊了一声,走了过来。
云子娶了细秀。细秀现在也在春子公司,是柯家唯一进入万可董事会的董事。
“二哥想和您坐坐。”云子对岳父说。
“我只是怕耽误振春先生的时间。”
柯景泉还是显得很谦逊地说。
“二哥回来就是办二姨事的。”云子替自己的哥哥回答说。
“回冬塘,雪秀的事就是所有的事。”春子虽然把话说得很温和,但表达出来的语调一字一句很坚定。
大家简单交谈几句后,不再言语。春子朝土堆正前方走过去,祭祀仪式开始。
春子一行人在土堆前伫立着,在默默哀念之时,各人涌起不同的思绪。
思冬把手捧的鲜花递给叔父,春子怀抱鲜花和秋华云子带着思冬思雅走向土堆,弯腰曲膝把怀抱中的鲜花缓缓地放在土堆前面墓碑前。
面对土堆,深深地三鞠躬。
随后,思冬思雅把带来的焚香和冥纸在土堆前点燃。袅袅升起的烟丝向天空宛如梦幻般飘逸而去。
默哀仪式结束后,春子绕着土圈凝神而视,一次又一次环顾四周的山茶花和芙蓉树。
绽开的山茶花红白相间,鲜艳无比,而且都很朵大。
芙蓉树的枝丫,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蓄储着期待已久的力量。
9
“初冬时,簇簇的芙蓉花把枝头都压弯了。”
柯景泉站在春子身旁,顺着他望去的目光轻声地告诉他说。
也许是家乡池塘边的芙蓉花依依不舍的离去?还是芙蓉花盛开在这深山老林里太孤单,才这么相依相偎团团簇拥?
“这前面的芙蓉花树就是从池塘边移裁过来的?”春子明明知道,还是这么问。
“这些都是的。”退到一旁的柯景泉告诉春子说。他每隔二三年会从牛家塆池塘边,把长势茂盛花开喜人的芙蓉树移栽到女儿的土堆前。
“‘花是活的。它的生命虽然短暂,但活得绚丽夺目。来年再含苞开花,就像大自然一样充满勃勃的生机。’”
春子看着绽放的山茶花对着土堆低声道。
这是雪秀日记里的一段话。
眼前𦻒碑上刻的碑文也是这篇日记里的这段话。
雪秀最后的遗言是让春子和周振林兄弟俩为她举行丧礼,并把日记里这段话刻在𦻒碑上。
这篇日记,二十二年来春子在心中诵过无数遍。
这篇日记来自于那年深冬,春子带雪秀来郑家塆看柯景泉时,和雪秀一起来到这山麓上赏山茶花后,雪秀返回牛家塆老宅当天晚上写的。
“这样的花,抵过长久的生命!”
春子低声道,弯腰朝土堆旁的山茶花鞠了一躬。
三天后把这土堆、包括这里的所有,搬迁到牛家塆村后山坡祖先地里又会是一番什么景象呢?又或说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
那至少有几许安慰。
眼前的记忆重现,复又消失。任凭幻觉浮沉,让昔日的感情复苏。
自己的善良在梦里被摇醒?三十几年前少男少女那些纯真的爱情往事,在拯救自己在衰老之中回顾往昔的邪恶?还是对青春失去的依恋?聆听那梦中呻呤般的呼唤,感受到爱的哀伤?
单从人的生命进程中来说,不外乎是生与死之间的事情。
雪秀事件,痛定思痛之后,它加强了春子的一生,变得更加缜密周全起来。
在商海浮沉中,他斩获无数,获得一次又一次的成功。
它也改变了兄长周振林的倨傲阴鸷。开始对妻子雨秀关心体贴起来,甚至面对温雅的妻子还有几许畏怯。
他放弃了前程锦绣的职业军人生涯,那一年也转业回到地方,让妻子顺利去了春子公司定居香港。
春子沉思良久后,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到现实中来。
他再一次又一次地环顾四周,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打量着这里的一切:掩映在枝叶扶疏芙蓉树里的山茶花确有红花白花,还有许许多多含苞待放的蓓蕾。
阳光好像凝聚在花上,在花瓣上飘忽着。
这时,他才发现,透过松树林墨绿的枝叶间隙,可以看见山下郑渔夫古旧的房屋和浩瀚无际的冬湖。
(未完待续。下集1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