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个,两个,三个。”蔡淑芬走在村口的一片荒地上,手里提着一个缺口的瓦罐。
这里是老张家的祖坟,苍郁的柏树,静静守护者张家已经作古的先人。
蔡淑芬是张家的媳妇儿,她此刻坐在三个略成三角的三座坟茔中间。把瓦罐里的稀饭挨个往三座坟茔的供桌上倒。
苍蝇一会儿嗡嗡飞开,一会儿又俯冲下来。蔡淑芬才不管那些,这三座坟里,两座长眠着她的公公婆婆,一座是她的丈夫。
二十年前是什么样子的啊?蔡淑芬呆滞的目光投向远方。
干净整洁的院子里,小脚婆婆坐在那张椅子上,手里拿着个长长的竹棍,吆喝着小鸡过来吃食儿。一个个毛绒球一样的小鸡仿佛在地下滚动,五岁的儿子继祖跟在小鸡的后面跑来跑去。自己坐在枣树下面,用花花绿绿的新布块给继祖缝制书包。
秋天到的时候,继祖就该上学了。继祖该背上小书包了。
想想自己生继祖多么不容易啊。
结婚五年,肚皮始终不见动静。小脚的婆婆带着她到处求医问药,她从来不像有的婆婆那样泼辣。她怜惜这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儿媳妇,她会安慰蔡淑芬,“孩子是父母的缘分,该来的时候啊,他就来了。”
继祖真的来了。
这个小院子里有了孩子的哭声,欢笑声。小脚婆婆郑重其事地给公公上了一炷香,“我对得起你们张家的列祖列宗了,你们张家的血脉没有断啊,没有断。”
公公的坟,是一座衣冠冢。
婆婆新婚的第二年,去赶集的公公再没有回来。有人说他被拉了壮丁,有人说他被西山的黄毛子(土匪)试了枪子。
大着肚子的婆婆生下了继祖爹,孤儿寡母艰难度日。
蔡淑芬跟着爹娘逃难到张家集的时候,爹娘都死了。婆婆收留了这个无家可归的姑娘。几年后蔡淑芬长大了,便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继祖爹。他人木讷,手脚勤快,家里重活从来不让蔡淑芬插手。
婆婆说,看着继祖啊,就不知道啥是苦了。
婆婆说,你是咱张家的大功臣啊。
蔡淑芬就抿嘴一笑。她给婆婆梳头,婆婆就把掉下的头发揉成一团,塞在墙缝里,听到村里货郎摇着拨浪鼓叫卖的时候,就让继祖拿着出去换糖或者小玩意儿。有时候继祖会换回来几尺红头绳,说是给奶奶扎头发用。婆婆裂开没有牙的嘴笑,蔡淑芬也笑,小继祖把红头绳绑在奶奶的发髻上,也拍着小手笑。
等继祖爹回来,看到他娘花白的发髻上那条红艳艳的红头绳,也笑。
一锅红薯饭,一碟凉拌萝卜丝,一碗煮的稀烂的青菜,一院子清脆的笑声。
(中篇)
笑声在那年夏天戛然而止。
继祖拿着头发换东西的时候,再也没有回来。
全村的男女老少焦急的呼喊也没有喊回来继祖。
村里有小孩子说,继祖上了一辆车。再细问是什么样的车,小孩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是四个轮子,跑得飞快飞快的。
继祖爹一夜白头。
继祖奶奶拄着拐杖来到村口的张家祖坟,她挨个给祖宗磕头,嘴里喃喃自语。她倒在了公公的衣冠冢前,再没有醒来。
继祖爹没有等到秋收,他带着几张烙饼,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开始去寻找儿子。
蔡淑芬牢牢记住婆婆的话,“孩子是父母的缘分。”她不相信缘分就这样断了,她得等着她的继祖回来。
继祖爹每年的日子都一成不变了。农忙时候回来,农闲了就骑着吱呀作响的自行车,一个村一个县的找。
继祖丢失的第十个年头,继祖爹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被几个本家兄弟抬了回来。他没有留下一句话,眼睛咋着都闭不上。蔡淑芬对着他的耳朵说,“我会等着继祖回来,你放心。”
继祖爹闭了眼。村里人说,他这是怕蔡淑芬想不开啊。
蔡淑芬不怎么跟人说话了。她每天做了饭,就提到村口的祖坟,给公公婆婆,继祖爹每个人送饭。跟他们说话。
“我等着继祖回来,你们也要好好吃饭,等着我们继祖回来啊。”
坟头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蔡淑芬头发乌黑,花白,全白。
蔡淑芬开始像婆婆一样挽发髻,把梳子上的头发揉成一团,塞到墙缝里。
拨浪鼓的声音没有响起。
继祖也还没有回来。
蔡淑芬不管刮风下雨,依然提着破瓦罐给他们三个送饭,依然跟他们三个说。
“我等着继祖回来,你们也要好好吃饭,等着我们继祖回来啊。”
村子里的小孩子从怕她,到怜惜地看着她 ,到默默帮她赶走身后的汪汪叫的狗。
(下篇)
这年春天,村里来了一辆四个轮子,跑得飞快的车。
车上下来一位英俊的小伙子。
村里上年纪的人一看,就认出来了。他跟继祖爹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了。
几个本家叔叔簇拥着他回到了那个小院,小伙子摸摸压水井,摸摸枣树,目光停留在裂开的墙缝里,那里一团一团的头发。
……
蔡淑芬是跑着回到小院的。她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提着瓦罐的手抖着,却一步一步后退着。
“你们骗我,这不是我的继祖,我的继祖才这么高。”她用手比着,眼里的泪水一颗一颗滴着。“我的继祖去换糖了,去给他奶奶换红头绳了。我的继祖只有这么高,只有这么高。”
“娘,我是继祖啊。”年轻人紧走几步,跪在蔡淑芬的面前,抱住蔡淑芬的腿,“娘,我回来了,我是继祖啊。”
蔡淑芬只是哭,也不抱他,她仔细盯着年轻人满是泪水的脸,一下子恍然大悟。
“你是继祖爹,你是继祖爹,你找回来咱们的继祖了吗?找回来了吗?”
“找回来了,继祖找回来了。”年轻人握着蔡淑芬干瘦的手,泣不成声。
“继祖回来了。娘,咱们继祖回来了,咱们带着继祖换糖去,换红头绳去。”
蔡淑芬从墙缝里拿出攒了几十年的乱发,走出门外,牵着年轻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