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十四年过去了,当秦时旺县长再次踏上牛洼山脉清流庄土地的时候,已经五十八岁了。
一个人从青年到中年的光阴,就如同掌心掌背的翻转,白驹过隙,转瞬之间。
所幸岁月在秦时旺县长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那点缀发间的银丝和稍稍隆起的肚腩,反倒给他增添了厚重、儒雅与威严。
三十四年前,秦时旺县长还不是一县之长,只是一个“小小”的乡村教师。
乡村教师虽小,可秦时旺老师的志向很大。
他高中毕业后选择到无人愿去的牛洼山脉清流庄当乡村教师,是因为他知道广大的中国农村需要教师、需要教育。他知道,越是贫穷的地方,越需要强化教育改变的力量。
他时常慷慨激昂地说:“教育是一杆枪,能把愚昧打倒。教育是一束光,能把贫穷照亮。中国要想真正意义上的富强起来,需要先从最基层做起,从乡村教育做起。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万丈高楼起平地,而乡村教育是“万丈高楼”底下最重要的一块砖。”
三天前,竞选县长成功的那天晚上,秦时旺搂着老婆,成竹在胸地说:“整个中国,乃至整个世界上,也只有我,只有我秦时旺,才能把脱贫致富与文化教育相结合。我现在是县长不错,但我更是一个教育工作者。”
说完,他老婆躺在秦时旺怀里,温柔地说:“你好,伟大的教育工作者!”
秘书把车停在了一块稍显平整的坡地上,这是汽车所能到达清流庄最远的地方。
再往下,就是汽车无法行进的曲折而蜿蜒的沙质小道了。
秦时旺县长推开红旗牌轿车的车门,大大方方的迈出右腿,从副驾驶的座位上缓缓走下来。此刻,他又一次实实在在的踩在清流庄的土地上了。
秦时旺县长立在坡地上仰望牛洼山脉的风光,牛洼山脉还是三十四年前那般模样,丝毫没有衰老的迹象。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青山长河,幽长深远。
蓝天、白云、薄雾、苍山、树林、大地,人置身其间,显得过于渺小。
秦时旺县长狠狠的深吸一口气,那吸进去的气鼓起了他的腮帮子,然后又电流一般瞬间导入到他全身各个角落了。他感到浑身一下子通透了。
他张开双手,又狠狠地伸了个懒腰。
他原本想对着眼前的牛洼山脉大喊一声的,他想喊一声:“啊!我秦时旺又回来啦!”或者喊一声:“喂,我是县长啊!秦时旺县长啊!你们还认得我吗?”
可猛地一机灵,他忽然明白过来:对呀,我是一县之长啊,一县之长怎么能大喊大叫呢!一县之长要有一县之长的样子嘛!要时刻注意形象嘛!不能喊,还是端庄严肃些适当。
于是秦时旺县长就把张得有拳头那么大的嘴巴又紧紧闭上了。
秦时旺县长朝前走了几步,俯瞰到脚底下清流庄村落的景象。
三十四年过去,除了来时上山的道路能把汽车引到此处坡地上来以外,清流庄似乎也没任何衰老或成长的迹象。好一些的房屋还是尖顶的瓦房,瓦片黑黑的一层,盖在四堵青砖围墙的头上。差一些的也还是那坚固的土坯房,土坯房的围墙黄的泛黑,像松树皮一样,它们头上顶着红色的凹凸不平的“草帽”。
家家户户的门前也都还保留着鸡鸭猪圈,一切跟三十四年前毫无二样。
阡陌交通,往来种作,这时节,田里的水稻已有些许微黄,在微风和日光下抖闪着灿烂的波光。
不消说,清流庄还是那么美,可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贫穷哩!
看到山脚下土坯房屋的时候,秦时旺县长情不自禁的想起来他三十四年前在清流庄结交的一位故人——彦小梅。
其实早在上任县长第一天的路上,透过车窗看见泽恩县县城熟悉景象时,秦时旺县长就已经想起来这位故人了。
或者说的再远一些,他三十一岁结婚那年,晚上跟老婆入洞房的时候,秦时旺县长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彦小梅的模样。
坦白的说,入洞房那一晚,他的精神和思想,或者说他的灵魂与心意,并不在新婚妻子身上。
而在往后的许多个夜晚,每当秦时旺县长压在老婆身上的时候,脑海中也总是闪现出彦小梅洁白而颠簸的身体和她那清清楚楚的脸庞。
老婆躺在底下,喘着粗气问:“时旺,你为什么每次都要闭着眼睛。”
秦时旺说:“我在思考。”
老婆着急的说:“做事情不能一心二用,你思考什么呢?”
秦时旺说:“要多思考才能有力量,我思故我在嘛!”
老婆搂着秦时旺的脖子,嗯嗯啊啊地说:“好,好,那你多思考思考,使劲,使劲思考……”
如今秦时旺县长又想起来彦小梅的时候,脚下已经是她的家门口了。离得越近,想念的情感似乎越紧张,就像越往大海的中间走,水越深一样。
秦时旺县长心想:等会见到彦小梅该跟她说些什么呢?是主动过去打招呼还是等着她来喊我县长呢?说你看啊彦小梅,三十四年前我就跟你说过,我秦时旺一定会把教育办到清流庄,办到你家门口,好好的教育教育你这种瞧不起教师和教育的人。你现在还觉得教育是扯淡吗?说你看啊彦小梅,我秦时旺县长而今是一县之长了,手底下有71万的泽恩县百姓听我指挥,你彦小梅现在还敢叫我滚一边去吗?说你看啊彦小梅,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我,我现在是县长了,你说我威风吗?
秦时旺县长站在坡地上,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
他转念又一想:哎呀!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还有什么东西放不下呢?计较那些过去的言论,谁是谁非又怎样呢?到头来,只会显得我这个一县之长太没有气量。我是71万泽恩县老百姓的父母官,是他们的爹,是他们的娘,我跟自己的子女们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天下做父母的哪有能跟孩子记仇的呢?我还是应该主动跟她彦小梅打个招呼为好。可是说不定噢,说不定彦小梅见到我这个县长时要捂着嘴巴大吃一惊呢!说不定她万分后悔当初说的那些短见无知的话语呢!说不定还要哭哭啼啼的扑过来给我一个忏悔的拥抱呢!
又一想:诶!她可千万不要扑过来拥抱我,那清流庄上的百姓一双双眼睛可都盯着呢,让他们看见一县之长在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嘛!我秦县长跟她彦小梅,从古至今、从上到下都只是普普通通、干干净净的关系哩!”
秦时旺县长呆呆地站在坡地上,想着遥远的过去和即将到来的未来。
他的脸上就像天上飘忽不定的云彩一样,浓一抹淡一抹,一阵儿喜,一阵儿怒,一阵儿又怯怯地紧张。
忽然,一旁的秘书走过来了,他喊了声:“县长!”
秦时旺县长的“梦”被打断了,他恍惚醒来,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晃了晃昏昏的脑袋,跺了两下站麻的右脚,然后抬抬手说:“走,跟我进村看看。”
一行人便跟着县长沿曲折蜿蜒的沙质小道往下,一脚一印的进村了。
秦时旺县长此番前来,是考察清流庄的。
很快,他就将在这片土地上建起一座大学,说的具体一些,是将在清流庄上建造一个世界级的艺术殿堂。
让全世界学习艺术的学生和全世界喜欢艺术的爱好者们有一个举世无双、开天辟地的“艺术天堂”,让中华民族绵延几千年的艺术文化从清流庄这里再一次传播到世界上。
跟着秦时旺县长一同前来的,除了秘书,还有首都请来的建造设计专家、施工队队长以及泽恩县建设局局长和教育局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