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扬州西山勾城塘边之洪恩寺,距骆家新庄虽不近,但以楚图南脚力,尚不费劲。今夜月色忽明忽暗,空中流云不断,映得地上人影亦若隐若显。
西山一带,山青水秀,虽在夜色中,亦可感其灵动。勾城塘方十八里,为扬州五塘之一,但时过境迁,此地居民多有围塘造田者,加之淮水南侵,使五塘不复如前。洪恩寺亦颇为有名,但随五塘之萎而渐破败。
楚图南立在寺前半晌,心道,“这么大一座寺院,而今看来全无人气,如此萧索。可见兴衰反复,不过翻覆之间。昨日听那说书人说东周列国志,‘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不也是这个理么?说到底,人生如棋局,世事亦如棋局,变幻莫测,成败只是呼吸之间的事。”
他感慨一番,见还不到二更天,料得骆寒池还未到,便先信步进寺去了。洪恩寺前后几进院子,规模颇为宏大,不过此时唯见墙角院边野草衰败,颓丧无比。他绕了一圈,并无可疑,便迈步入了大殿。这大殿也甚阔,只怕有二、三十间房屋大小,香案拜垫一应俱全,只是久无人迹,俱落满灰尘。
楚图南找了个蒲团,掸掸土坐下来,将内息在小周天转了一转,沉思道,“自己到宝应之日,便着手练兵,时间虽不长,一营六百士卒已如臂使指。有了这一营兵马,他时应付淮上之变局,底气便壮得多了。再加上此来扬州,对大局已了然于胸。七大帮派与如意侯府看样子虽成水火,但双方既约战于下月十五,此前应无大冲突。”
“公西子华甚为可疑,此来只怕非祝寿这么简单,多半是替丁旷来探听消息。他是丁旷这块大棋的一只眼么?还是别的什么?丁旷要有异动,以他淮西十六营的兵力,任谁也抵挡不住。但刚极则折,淮西镇太过霸道,未必不会引人警惕。眼下至为关键处,便是如何助如意侯府抵住丁旷了。骆家上下尽多才俊,旁人不说,骆寒川、骆寒林兄弟几个已是不凡。这一股势力也可观得很。今日见了骆寒池,定要再促她一促,好歹将骆家拉过来,对付丁旷便更有把握了。”
他一想到骆寒池,心头便是一跳。正当此时,远处一溜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来了。
“她来了!”楚图南立即拂身而起,要迎出殿去。
他才一抬步,心中一激灵,“骆姑娘为人端庄大方,几次相见都是施施然,分毫不曾有失。这脚步声如此急促,显又并无人追逐,似不象她所为。”
他不由停了脚步。那脚步声来得更急了,楚图南略一皱眉,环顾大殿内,见正中之佛像高大宽阔,足可避人,便向上一纵,跃到佛像身后。佛像后正上方屋顶居然开了个小窗,更有月光透下,毫不觉憋气,他便坐下静等来人。
过不多时,大殿门被咣地一声推开,一人抢将进来。
楚图南在佛像后听这人四外巡视一圈,便在地上摸索东西,似把几个拜垫都扔在一堆,接着听着嗒嗒几响,是火石火镰相击之声。几声响过之后,只听“呸”地一声,什么东西被扔出去,不知撞在哪儿,噼哩啪啦一阵乱响。
这一声“呸”竟是娇滴滴的,原来是个女子,但分明不是骆寒池的声音。
这人摸索着坐下。楚图南暗忖,“三更半夜,一个女子自己赶夜路到此?这会是哪个呢?”
他还未及细想,殿外脚步声再起。此次的脚步声来得也甚快,但却并不急。殿中的女子显也听到了,她一下子站起来。
过得一阵,有人跨入殿门。后来者一入殿,已觉得屋中有人,登时立在门口。先前的女子已开口道,“是谁?”
后来者听到发问,先愣了一下,继而应道,“你是谁?”语气中满是意外。这后来者却是骆寒池了!
先前那女子听到也是个女人,笑了一下,“我路过这里,见晚了,便进来寻个住处。你若也是过路的,不妨进来。”
骆寒池犹豫片刻,但仍踱了进来。先前那人又道,“你身上带得引火东西么?烦借用一下。”
骆寒池哦了一声,便掏了东西给她。先前那女子道了声谢,又听得嗒嗒几声,殿中火光一闪,燃着了什么东西。
殿中火光跳动,二人相对无言。
片刻,先前女子又开言道,“看你携了包袱,也是赶路么?”
骆寒池嗯了一声,显是心不在焉。
楚图南此时听那女子说了两句话,觉得她声音有些熟悉,似是在哪儿听过,但这感觉只淡淡的,在记忆中飘忽不定,捉摸不到。
那女子性格颇爽快,见骆寒池不语,也不见怪,又问道,“此去扬州不远了吧。”
骆寒池哦了一下,轻声道,“不过二十来里。”这声音不似一般女子般柔靡,别有一番风致。
那女子嘿了一下,“原来这么近了!金陵与扬州隔得并不太远,可惜我竟没有去过…听口音,你是扬州人了?怎么离家这么近还不往家赶?扬州有个骆家,你知道么?咦,你带着的是剑?也是同道了?”
她一连串发问,脆生生地若连珠炮也似。
骆寒池沉默了半晌,才道,“我便是扬州骆家的人。”
那女子似愣了一下,腾地站起来,“那我问你个人,你家有个叫骆寒池的女子,识得么?”
只听衣衫轻响,骆寒池也慢慢站起来。对方语气疾厉起来,她却仍语意平缓,“在下就是骆寒池!这位姑娘有何见教?”
那女子低呼了一声,“是你!果然…好人才!好个美-人儿-”
她话音未落,风声已响起。那是凌空出掌带起的风声。她居然出招!骆寒池低喝了一声,“干什么?!”却不见回答,只听风声越来越紧。
楚图南听得情形有变,忍不住偷偷侧出半张脸,向殿前看去。
两个女子已交上了手。借着扔在地中间的火折子微弱亮光,可以看清,不住避退的正是骆寒池。她一身淡紫色衣衫,背着个不小的包袱,腰间挎着兵刃,出招端方中正,但进手招数极少,旨在自保。对面的女子一身劲装,攻势凌厉,一招紧似一招,招招攻向骆寒池要害,似有深仇。
这背影也好熟悉!(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