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开端 闵煜与我相识于一九九八年炎热的南台湾。在此之前,我是生活在中国西南端的纳西族女孩,他是长在宝岛最南端的台湾少年,如果不是因为阮梦,我们大概永远不会有机会相遇。阮梦是我的监护人,台北人,一九九八年春,她是正当红的女明星,前往云南进行慈善捐赠,来到我所在的孤儿院。我遇到她时,因跟同学发生口角,被他们推进了池塘里,是她把我救了上来。她还帮我梳头,我有一头乱蓬蓬的自然卷,梳坏了她两柄木梳,她大叫:“你这什么头发,钢筋水泥变的吗?”一周后阮梦离开,可三个月后,她突然又出现在了孤儿院。她问我:“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阮梦与经济公司解了约,决心彻底抛弃明星的身份。我问她为什么,她蹲下身与我平视,对我说:“人应秉承理想而活,不要一生懵懂过日。”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欢天喜地地跑去收拾东西。说来也怪,我与她相处不过一周,却已甘愿将未来交付于她手中。那年我十二岁,“阮信禾”三个字,是阮梦在昆明的机场为我取的。那是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五日下午两点十五分,机场大厅的挂钟发出“嘀”的一声轻响。这个时间从此被镌刻进我的生命里——这是阮信禾人生的开端。那时的我不知道,在遥远的南台湾,还有一个人,将要与我在这漫漫人生中相遇。阮梦带我去她在屏东的一位旧友家。因为事先没通知,所以对方并不知道我们会来。她先行进屋去打招呼,留我在院子里等候。台湾的夏天非常热,我边用手掌扇风,边往旁边的一株泡桐树的树荫里靠。忽然之间,树枝“哗啦”一动,有什么东西从上面垂下来落在我面前,我被吓得惊声尖叫。那是个皮肤黝黑的男孩,双腿勾着树枝,倒挂在树上。两只手垂在空中,张牙舞爪的。他倒置的面孔离我这样近,两只眼睛如被洗过的黑曜石,映射出黄昏暧昧的光。他就这样看着我,然后恶作剧得逞般地大笑起来。那个男孩就是闵煜,初次照面,吓得我几乎魂飞魄散。
炎夏之都 阮梦决定在台湾停留一阵子,我们便暂住在闵煜家。南台湾日焰炎炎,我热得生了痱子。阮梦便着闵煜带我去滑水。蔚蓝色的太平洋,一个海浪打过来,我一边跳脚一边尖叫,我不会游泳。他套了一个游泳圈在我身上,把我按到浅水处。那个夏天,我在水里扑倒了他一百零七次,终于学会了游泳。洗完澡后我的头发总是让阮梦感到头疼,因为如果不做其他处理,干掉后它就会自动蓬松成狮子状,任你怎么梳都毫不有一天闵煜揣着一包东西跑回来,阮梦打开一看,是一包皂角。是闵煜跑到隔壁镇子摘来的,为此他被树上的蚊虫叮得满头包。他看着我笑,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熠熠生辉。唉,日后我一定无法忘记这双眼睛。夏天快过完的时候,闵煜带我爬上了附近最高的一栋楼的楼顶,我们趴在护栏上聊天。我问闵煜:“你说阮梦为什么不做明星了?”他答:“她做明星本也不是因为喜欢。”“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一个人,一个日本人。我妈说,那个人说要带阮姨去看富士山,可后来食言了。后来阮姨再也没见过他,就想让他天天都能看见自己。”我听得不是很明白,还想再问他,忽然天空中有飞机低低地飞过。硕大的影子掠过楼顶,他张开双臂跟着那个影子跑起来,远远看去,就仿佛在拥抱它。飞机掠过带起巨大的风,闵煜仰躺在地上说:“阮信禾,我以后要做一名飞机师,我要冲上云霄。”他的汗水在地板上印出濡湿的痕迹,脸被热气蒸得微微发红。“还有,我要是承诺了一个人,绝对不会食言。”暑期结束后,我和阮梦离开了台湾。临走时闵煜送了我一架纸飞机,他对我说:“不如你长大以后嫁给我,我带你去开飞机。”阮梦大笑。飞机起飞后,我忍不住趴在窗边低头去看。不知道下面有没有一个少年,站在楼顶上张开双臂拥抱这架飞机。离开台湾后,阮梦带着我开始天南地北地游历。但后来我们去过很多地方,却独独避开了日本。我方知阮梦心中有痛。她一生渴望能登一次富士山,却因为身边没了那个人,从此再也到不了她心中的山顶。第二年春末,我们决定定居南京。阮梦开了一家钢琴培训室,每天教小朋友弹琴。从台湾到南京,我们在命运中颠沛,可一路追寻的,不过是最简单的自由和快乐。
命运的疤痕 再见闵煜已是四年后。十六岁的深冬,南京下了一场雪,所有热闹的、炙烈的都被冰雪所掩盖。那年冬天,我见到的,是一个冰冷的少年。入冬时阮梦接到从台湾打来的电话,说闵煜一家惨遭车祸,闵父闵母因抢救无效双双离世,闵煜受了重伤。阮梦赶赴台湾,与闵家亲友一起筹办后事。闵煜的亲戚家家庭条件并不好,一番争吵后,最后由阮梦出面,担起了抚养闵煜的义务。阮梦带他回来的那天,我去机场接他们。人来人往的大厅,他穿深棕色大衣,围着茶色围巾,头微微低着,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十六岁的闵煜非常沉默,他有着非常温柔好看的轮廓,鼻梁极挺,比小时候更加清俊好看。但额头上多了一道疤,很长,从眉心直插入发际。休养身体的那段时间,闵煜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我去陪他,又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就静静地坐着,趴在房间里折纸飞机。风一起,满屋子乱飞。我记得他的梦想。有时我扔到他的头上,他会一把抓下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有一次他忽然很生气,跑过来抓住我的手制止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眉眼孤绝的弧度令我心惊。当他松开我的手,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伸手抱住了他。“闵煜,你不要怕。”我对他说。他浑身一僵,想要推开我,却不知为何没有动。过了良久,他把头重重地压我的肩上,浑身轻轻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许久后我听见他问我:“阮信禾,你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吗?”那时我们还未有爱情,但我抱着他,心里仿佛裂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好痛,好痛。第二年开学,闵煜作为插班生,跟我同班念高一。他仍然不怎么理人,但每天去上学时,会推着自行车在门口等我。那时屋外梧桐落叶纷纷,我跳上自行车后座,随着他一路远去。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整日趴在桌子上睡觉,脾气非常暴躁。那个学期勉强进行到一半时,有位以刻板出名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地批评他,他站起来一脚踢翻课桌。老师过来拉他,被他一把推倒在地。阮梦来学校领他回去,等我回家时,就看到阮梦拿了一根藤条,发了狠地抽他。阮梦一边抽一边骂:“你以为全世界就只有你苦只有你痛?谁活着不是一个苦字当头!别人都尚且能咬牙度过,凭什么到你这里就一副要死不活、全世界都欠了你的模样?你给我好好想清楚,你爸爸妈妈没了就是没了,你再怎么折腾自己,他们也不会活过来。以后你要怎么生活,是就这么浑浑噩噩混下去,还是打起精神活出个人样给他们看,你自己选。”他的背挺得笔直,始终一言不发。夜里我去看他,他蜷曲在墙角,我给他擦药,“你疼不疼?”他没有出声,我却分明感觉有滚烫的泪一滴一滴掉落在我的手背上。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觉,闵煜来敲我的房门。“阮信禾,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动作快点,要迟到了!”我一惊,开门瞪圆了眼睛看他。他一巴掌拍在我的额头上,催促我:“快点!”那天之后,闵煜似乎一下子变回到一个规规矩矩的高中生。青春的焰火,或盛大或倾颓,没有人知道那灿烂火光下的伤口,是怎样残忍地撕裂开来,又是怎样残忍地被强行缝合,孤独地完成自己的蜕变。
最后的道别 如果不是那篇网上疯传的微博,我可能一辈子都会不知道闵煜的秘密。那是一个空姐写的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年轻的机长被检查出罹患肝癌。医生建议他立即做切除手术,那时他正准备回去给喜欢的女孩过生日,最后却只能在进手术室前给女孩发了一条告别的短信。术后的恢复并不理想,有小半年时间,他独自在医院与疾病苦苦做着斗争。为了不让女孩担心,他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他骗她说自己调去了国外,每天发布跟同事的照片装成恋人。而他所在的航班每飞到一座城市,他都会请求同事帮忙拍一张照片,然后把自己PS上去,发布在他的微博里。他费尽心思想让他的爱人以为,他还好好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年后,他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他回去找她,可是打开门,却看见另一个男人站在门口,她围着围裙,为别人洗手做羹汤。不久后,他的病再次复发,他去往英国好友介绍的医院进行治疗,继续维持着那个谎言。有一次他痛得厉害,躺在床上一直叫那个女孩的名字,同事见了十分不忍,于是打电话把女孩骗到英国。可是最后,那个女孩问他,你喜不喜欢我?他却无法给她回应。他怕自己喜欢不起她,怕自己没有那么长的命。故事的最后,女孩要结婚了,他去了日本,赴一个他们年少时的约定,打算独自度完此生。故事里,空姐说,机长的额头有一道从眉心插入发际的疤痕,看上去有种粗犷的温柔。我几乎是颤抖着给闵煜打的电话。我从来没有这样恨过自己,明明当初知道有诸多疑点,我却懦弱地选择了沉默。这么多年,我都活在他编织的谎言里,自以为是地责怪他的无情,却没想到,原来我才是那个最无情的人。那些年里,他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是怎样无望地受煎熬啊。闵煜,生命是什么呢?我们在这人世短暂地相逢,长久地分离,到底是因为什么呢?二零一五年,我和闵煜终于完成阮梦的夙愿,登上了富士山山顶。我看着他,那些往事仿佛历历在目。南台湾的相遇,南京的相扶相持,巷子里跑过的十六岁的少男少女,我们的青春与爱,热与光,仿佛还停留在迸发的那一瞬间。下山后我们一起去街上闲逛,我穿和服,他穿着木屐,广场上有人在演滑稽戏,演到日高川的女妖,我忽然泪流不止。这个世上,我们所爱之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难道这就是人生吗?闵煜与我在日本道别。我的婚期将近,而他拒绝了我的陪伴,准备独自返回南台湾,在他的故土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的尊严。在机场时,我明白了,这是我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道别。二十八岁这年我常常有种错觉,一觉醒来以为自己仍是十七八岁,要穿蓝白色校服去上课,起床要先去敲闵煜的门,然后催促阮梦快点做早餐。然而我醒来时,隔壁的房间已经空了,镜子里的我眼角开始生出细纹,面孔全然是个成年人。我叫一声“闵煜”,也再无人回应我。偶尔我会感到莫名的焦虑,青春逝去,年华易老,而我所爱的人们,皆已归去远方。我想问闵煜,人的一生是否应该计较得失呢?但还没问出口我就已经明白过来,计较又有什么用呢,该得到的已得到,该失去的不可追。后来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与他们分离的日子,我仿佛一直在往下坠,但我丝毫不觉得惊慌。我心中常有期待,我平和而阒寂,却也觉得孤独。我知道这孤独无解,直到有一天,我与他们再次重逢。婚礼前夜,我伏在桌上写这篇《往生记》,我想把属于我们生命的诗篇,这脆薄如纸的诗篇,化为坚实的盾,伴我此后漫漫一生—— 如果我们焚烧 把青春的烈焰抛掷到这干枯的森林中 火光燃到最大的那一刻 一定是我遇见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