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开头的话:
母亲于去年五月过世,享年90岁。
这一年后,母亲时常来我的梦中,白天的梦和黑夜的梦,梦中的我,每每泪水涟涟。
母亲是极其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养育的五个儿女也极其平凡普通,然而,她勤劳善良,为人直率又心肠柔软。
很想为母亲记下点什么,可我迟迟不敢动笔,怕不能写出母亲的万分之一。
我已迈过半百之年,体能与记忆都在走下坡路,那就照着记忆的一束余光,回头看看来时的路。
我无技可炫,亦不懂如何行文运笔,那就笨人笨法子,按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吧!
夜晚睡在柴帘上
自打我迷糊记得事情开始,就知道母亲整天在忙碌,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空下来休息的样子,除非她生病躺床上。
母亲白天去生产队挣工分,晚上就在煤油灯下打柴帘,或者编蒲包,或者搓麻绳。
我打小就胆小,怕黑,怕毛毛虫,尤其怕鬼。
天黑的时候,我不敢开门朝外看,更不敢走出去半步,总以为,魑魅魍魉会冷不丁冲到跟前。
一家人围坐桌前吃晚饭的时候,我不敢坐靠门的一面,不敢朝桌肚下看,生怕黑暗的地方埋伏着青面獠牙。
所以,天一晚,我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母亲,变成母亲的小尾巴。
母亲收拾好碗筷,就给我和姐姐洗脸洗脚,然后带着我们上床睡觉。
可我一觉醒来,一摸身边,没人(姐姐睡在另一头),吓得哇哇大哭,同时立刻跳下床,朝亮灯的外间跑去。
母亲有时把我放进哥哥的被窝,我还是会哭着跑出来,缠着母亲不放。
母亲没法子,只好一手抱着我,一手提起挂在墙壁上的煤油灯,重新走进房间哄我睡觉,惊醒后,母亲依然不在身边。
一次又一次,我不信了母亲 。
于是,晚饭后,我不哭不闹,也不去床上睡觉,直接躺到母亲脚下的柴帘上。
母亲如同挡车女工,双脚像钟摆不停地左右走动,两只手牵着麻绳,鸽子一样地翻飞,柴帘自上往下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延长,布匹一样轻轻地覆盖在我的身上。
万籁俱寂,只有母亲翻动芦柴和麻绳的声音,在沙沙作响。
银白色的芦花,在黯淡的煤油灯下翻飞,然后,轻轻地,轻轻地落在母亲枯乱的头发上,轻轻地落在母亲斑驳的衣服上。
我触摸着母亲的脚,枕着母亲的气息,安然地睡去。
就这样,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我躺在母亲脚下的柴帘上,睡过了无数个夜晚。
母亲大字不识一个,但是母亲会叫我数数加减法、会给我讲故事,会跟我唠叨我听不懂的事情。
长大后,我无数次地想,我从上学读书到初中毕业,放学就帮助家里干农活,极少有时间在家里读书写作业,学习成绩却一路拔尖,直至以全公社第一名,也是唯一的一个考上县高中,这跟那无数个躺在柴帘上的夜晚,是否有必然的关系呢?
经常有邻居说母亲对我和姐姐太娇惯,母亲总是不以为然地一笑,她们两个比三个哥哥小很多,自然要多照顾一些。
等到长大后,才知道,母亲内心另有隐痛。
在三哥和姐姐之间,母亲还生了一个男孩。
母亲早上出工,就把三哥圈在木桶里,四哥裹在床上,直至收工回家,才有时间看一眼两个小人儿。
因为疏于照顾,三哥直到五、六岁,才会慢慢爬地走路。
而我幼小的四哥,在四岁那年,因为伸手够桌子上的茶瓶,茶瓶当即倾倒,一瓶热水当头浇下,并流淌四哥的全身。
等到母亲回家,四哥被烫得面目皆非,已……
无人知晓,当年母亲内心有过怎样的隐痛,因为直到我三十岁那年,随意地提及四哥,母亲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泪如雨下,什么话也不肯说。
我常常问自己,倘若时光能够倒回,母亲会丢下地里田头的一切,会整天围着锅台转吗?
我无法肯定或者否定,因为我无法想象那个时候的艰难。
光是黑漆漆的夜晚,母亲多少次冒雨顶风,撑着几十里船,心惊胆战地偷割柴,这其中的艰难,我就无法一一想象。
母亲白天太忙,只有在晚上干些私活。
虽然一条柴帘、一张蒲包也就几分几毛钱,但就这微薄的收入,对于贫寒的家庭来说,总归是,有胜过无,就是换来一只鸡蛋、一两盐,也是雪中送炭。
如果遇到特殊情况,譬如哥哥们开学交学费,譬如每年过年给我和姐姐扯几尺新布做衣服,母亲只有频繁地偷柴,频繁地熬夜编织柴帘和蒲包。几天几夜不睡觉,对于母亲是常有之事。
母亲不识字,也没有别的技能。凡是生活中遇到重大的困难,母亲走投无路,唯一的选择就只能是“死苦死做”。
大哥二哥结婚需要聘礼,母亲几天几夜不睡觉;
大哥二哥婚后砌房子,母亲几天几夜不睡觉;
三哥去外地求学,为了筹措盘缠,母亲几天几夜不睡觉;
父亲在芦苇荡放鸭子,鸭群被暴风雨打散,或者染上瘟疫,母亲几天几夜不睡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