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角一小块肌肉飞快地抽动了一下,一丝笑意还未成形旋即消逝。座位号105,靠窗,他又看了一眼手中车票,那个位置象怪物一样等着他。他靠窗坐下。数字就是运道,他脑子里迅速飞来一群数字:K105次车上翻了船;半年后的10月5号正式入监,第二监区,编号105;8年零9个月的囚徒生活,正好105个月。一切都已注定。就像死在牢房的”蚕爷”曾经是他的“头儿”一样,这一堆数字也有自己的“头儿”:自己的生日——10月初5。这一天决定了以后所有的一切。
不过这次的座位却是他生平第一次坐在了窗边,小时候一坐火车就渴望坐窗边。真邪乎,一次都不曾实现过。现在,刚出狱的他实现了,邪乎。
对面传来几声粗重的干咳,一股气流撞击过来,他抽动了一下嘴角。“对不起啊,师傅。”一个60岁上下的男子一只手罩住口,另一只手把一个罐头瓶水杯放在桌子上,然后裹紧大衣调整了一下,把自己塞进了桌后的座位上。
车厢里渐渐塞满了人,他突然觉得自己又一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人群中。
他把头扭向车窗,玻璃上映出一张毫无表情的脸,瞅着自己。这已经不是9年前那张脸了。9年前他的脸也曾在一扇玻璃后头,看着外面的一群兴奋的警察,一个大个子冲着警车中的自己直嚷嚷:
“于大飞,你还飞吗?终于逮着你了,你这‘大飞哥’的名号也该换了吧,该进鸟笼啦。”
但是他执拗地认为自己没有被抓住,那个被铐在车里的只不过是自己扮演的一个角色,自己叫于大强,只属于姑妈的于大强,一个机灵的、纯粹的少年,没人可以抓走。他把自己藏在了某个地方,很安全,永远不会被抓住,它不属于现在。他觉得于大飞的存在就是为了替换于大强,为了掩护于大强,为了让他呆在那个地方永远地抱着那只灰色的兔子,陪着它···他效忠于现在的角色,他可以践踏一切,他坚定的力量似乎在摧毁一些东西,他听到自己胸中一种坍塌的声音,然后堆成厚厚的废墟。
火车蓦地启动,像醉鬼踉跄了一下。
“又晚点了10分钟,明天到终点站就得早上6点钟,买不到卧铺,真受罪。”
对面的老头看着自己,等待着一个回应。
“几点了?”
老头拿出一个手机:“两点10分了,还没吃午饭。”他干咳了两声。
入狱前的时代,这种电话是老板的身份象征,是“大鱼”的信号。
火车微微晃动着它的身躯,老头的干咳,嘈杂的人声,窗外扑面而来又一闪过的房屋、树木、荒地···这一切给他的感觉既新鲜又不真切,这种感觉正一点点地从某个地方钻了出来。
“下面为您介绍沿途各站的到开时间···”
广播里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很奇妙,如同某种喃喃的咒语,把他从第二监区,从8年零9个月的地质层中一层层刨开,拿起,掸去灰尘。
这让他极度疲倦的身体保持着一种微醉状态。虽然狱中电视里也有女人的声音,但与现在完全不同。
他突然感到这里如同一个时间盒子,有节奏地滴答着,许多声音、画面在车厢里汇聚、交融。现在、过去、过去的过去诡秘地隐现在周围,互相重叠着,旋转着,跳动着,无法切割,一片混沌···
“···列车正点到达东乡站的时间是明日凌晨1点05分···”
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这些数字织成一只口袋,两头扎紧,塞满猎物献给造物。
“我的眼泪追不上我的悲伤,我的脚步找不回逝去的过往……”
广播里曲调与车厢中的许多碎片混杂着,四处漂浮……
对面的老头盯着他笑,一副浓浓的卧蚕眉。蚕爷总是用这样的表情表达对这个爱徒的欣赏之情。
他的脑袋又涨又痛,昏昏沉沉······
他很口渴,拿起桌子上的罐头水杯,站起来。电话响了。蚕爷伸手递过电话,他接过来。是“耗子”打来的,问几点到东乡站,还有要给大飞哥接风,要东山再起之类的话。他觉得“东山再起”这四个字只属于这四个字本身,而与自己毫无瓜葛。他走到水房把杯子放在锅炉旁。四周忽地陷入黑暗,火车进入了隧道。
一束很亮的光从前面的那节车厢射出来。他走过去,推开门。
他眯起眼睛,这里聚集了所有明媚的色彩,到处熠熠发光,每一个物体都在用跳动的色调柔声细语,宽大的桌面上摆满了各种闪亮的器皿,玻璃杯里盛满各种颜色的饮料,牛奶的热气中弥漫的甜味,一只灰色的兔子卧在厚实的椅垫上,时而挪动毛茸茸的身体。房间到处呈现生动柔和的气象。
“喂!你过来,你叫什么,属什么的?”那边座位上一个女人微笑着朝自己点头。
“于大飞,属兔。”
“是吗,我儿子也属兔的,叫大强”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他觉得就像他经常抚摸自己的灰兔子一样,兔子眼睛眯起来,头随着手的抚摸上下起伏。
他望着那个女人微笑的眼睛,清澈的眼眸里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他特别想叫她一声“姑妈”,“耗子”每天都叨叨姑妈姑妈的,叨叨以前他姑妈怎么对他好。他觉得这个称呼带着最亲切的味道。
他坐在姑妈身边,几十年前某个萍水相逢的画面就在这儿。车厢里只有他们俩——于大强和妈妈两个人,他闭上眼,多想这样一直坐到终点。“蚕爷”从未让他们坐到过终点,他们“这行”总是准备好随时下车。广播里那首歌还在唱着:
“斑斓夜空,不过是繁星的梦一场;执着少年,游戏散了还在树后躲藏……”
蚕爷拍着他的肩膀:“大飞,你跑得再快,也跑不出你的命,跑不到终点的……终点到了,到站了,师傅”
几声干咳,他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对面的老头,老头把手从他肩膀上移开,笑着看他。
“几点了?”
“晚点了一个多小时,现在到终点是7点啦”
广播里还在唱着:
“一起给黑暗照个相
再见,这些年伴我成长
再见,一个梦这样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