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女同学

那天晚上我哥喝多了点酒,发给我好几张老照片,他通常在酒后长吁短叹,感慨人生,这次也不例外。我划着照片看,不敢接话茬儿,怕他说个没完。这时,两张铅笔画的插图撑在了屏幕上,插图还有题目:《海的女儿》《柳树下的梦》,标注的时间是1988年。我盯着两幅模糊陈旧的铅笔画看了半天,记忆中的某些时刻丝丝袅袅地浮现出来。已经是大半夜了,耳边只剩下车轮划过马路的声音,我哥没有了动静,他大概都睡着了。我关上灯,丢下手机,任往事在黑暗里投射它的影像。

紧贴墙脚的是一张单人床,床头板是猫头鹰的形状。窗户旁边,两张书桌面对面拼在一起,它们是深棕色的,各有三个抽屉和一个边柜。窗户也是木质的,双层。我们这儿家家户户都是这种窗,冬天把窗缝糊上封条,使用中间的小窗透气。窗外是光秃秃的西山和一条通往西山的水泥路,几棵黑黢黢的落光叶子的槐树站在路边。窗内的阳光很不错,书籍,本子,钢笔水瓶以及窗台上的蟹爪兰都投下各自的影子。我东张西望,屋子里有些凌乱,墙上挂着衣帽,屋角堆着杂物,却很有看头——这是初中寒假的一个午后,我去颖家玩,颖就是赠送给我这两幅画的女同学。

记忆的浮现没有时空概念,印象最深的事总是率先登场,看见那两幅画,我就想起第一次在颖家玩的情形,她的房间给我留下了抹不掉的印象,别致的木床,她和父亲相对而坐的书桌都令我羡慕不已。我坐在她的书桌前,舒服地翘起二郎腿,她在我对面,靠在她父亲的藤椅里。我难以克制的羡慕神情令她兴致盎然,她的面孔泛红,专注地盯着我,给我讲她的父亲,一位工程师,是如何陪伴辅导她做功课的。心塞啊,我爸已经去世好几年了,我的数学成绩一团糟,但我还是用很感兴趣的态度(也确实想了解她更多),支持她说下去,她那抑制不住的表达让我有种成就感,她在学校里是多么悄没声儿,她上课发言我们后排根本听不到,可是现在,她滔滔不绝,越讲越来劲……聊得正欢时,传来一阵凌乱的敲门声,那声音很怪,除了敲,还混着拍和捶,颖的脸色骤变,她说你躲一下,我说好。

我曾在同学群里打探过颖的消息,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包括当初和她来往最近的女生。不过,这倒符合我对她的预期,我猜她正过着‘’离群索居‘’的小日子,屋子里种有花草,书桌靠着窗台,她会画更好看的插图。窗外是另一座城市,她已经离过去的生活很遥远了——当我们在同学群里呼朋唤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哪里,这又有什么关系,她才不在乎这些。

颖转到我们学校时,是小学六年级,那是九月,天气还热着,她白净可爱,穿着我们没见过的裙装校服,惹得我们一下课就跑去看"那个北京来的女生"。颖一口京腔,老师喜欢让她读课文,还试着让她当班长,可惜她总是羞涩不安,声音又小,不够威风,后来她当了学委,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小学我和颖不在同一个班级,六年级的下半学期,我转到别的城市念书,初中又回到了家乡,我和颖分到了同一个班,她的变化挺大,没有窜个子,倒是微微地胖起来,额头上长了一些粉刺,神情拘谨躲闪。这其间,我也听说了一些关于她家里的事情。

有一天,颖走进教室,我们都大吃一惊,她的马尾被剪成了短发,那发型简直就是恶搞,参差不齐,凌乱不堪——在一双双惊诧的目光中,颖垂着头缩进她的座位,恨不得消失在墙壁和课桌形成的空隙里,可是头发如何也掩藏不住,只能暴露在四十多双眼睛里。颖的头发是妈妈剪的,她的妈妈精神有问题。

那个寒假的午后,我和颖聊得起劲时,敲门的正是她的母亲。颖说你躲一下,我说好。我尾随她穿过狭小的走廊,她打开厕所门,我立刻钻了进去,并且在里面悄悄插上门闩。厕所很暗,我大气不敢喘,生怕她妈妈过来拽门。我听见颖在和母亲周旋。眼睛适应了光线后,门后挂着的帆布雨衣和垂在头顶上的花洒现出了轮廓,那时候我们都在船厂的澡堂子洗澡,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人家安装花洒,紧张之余,心里又悄悄地赞叹了一下。

我早就见过颖的妈妈,从我家小气窗望出去,正是她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我曾看见她在这条路上边走边转圈子,像跳舞一样,怀里的一摞报纸都要飞出去了(她的工作是收发室,分发报纸信件这些),也曾看见她穿着厕所门后挂着的那款雨衣,在一个大晴天急三火四地往家赶。

那天我从厕所出来,若无其事地和颖继续聊天,她也不动声色,对刚刚发生的事只字不提。

颖非常喜欢她的二哥,提起二哥,她的眼睛里就像是闪烁着两颗遥远的星星,星星下方是辽阔的海面,一艘船载着她的二哥正在远航——唉,这又让我钦慕不已,她二哥在一所著名的海事大学读书,那是航海家的摇篮,她把二哥意气风发的照片拿给我看时,乐出了两颗小虎牙,完全不顾及我的心情,我哥进工厂三年了,脾气火爆,经常找茬揍我一顿。

我听她讲二哥,我还仔细看了二哥的照片,我知道她不是有意气我,更不是炫耀显摆,颖的生活给我一种明暗交织,忽冷忽暖的感觉。在我同她不多的几次交往中,明亮和黯淡、温暖与寒凉的气氛交替出现,给了我不小的冲击。二哥是绚烂的,是带给颖鼓舞和希望的,相对而言,我却更难忘记见到她大哥的那一幕。

还是一个下午,颖又一次让我去她家玩,走到西山脚下,离她家二三十米远的距离,颖突然拽了下我的胳膊,说咱俩先到前面看看。我说好,我以为她妈妈在附近,瞄了眼楼下,见一个男子站在路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颖家的窗户看,深色的棉外套和毛线帽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截槐树干。我知道那是她大哥,我收回目光,就当啥也没看见,同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颖的大哥也是她从未提及过的人。可是,在这个一阵海风就可以把消息传到任何人的耳朵里的小岛上,什么秘密能瞒得住呢?大哥的事我也早就知道了,那天我探身气窗,看见颖的母亲在马路上转圈时,转身问我的母亲,她为啥像疯了一样?我妈吃着油炸花生米,旁边还有一盅白酒——父亲去世后,不顺心的事时有发生,她经常这样喝一盅。

"叫她大儿子气疯的。"我妈说。

一失足成千古恨,如果不是大哥犯了强奸罪,他就不会被那所最高学府开除学籍,家人不会和他断绝关系,颖的母亲不会疯,他们全家也不会搬到我们这个小海岛上避人耳目(岂不知这个小地方更是口舌纷扰)。我不会认识颖,见识不到她的生活,更谈不上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人生就像一场猜不到结局的电影,可能压根就没有结局,那些看似终结的场面,不过是另一幕的开始。

我是怎么开始和颖来往的?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在我去颖家之前,她先来我家玩过。我的床头搁着不少课外书,她的目光细细在上面逡巡,她非常谨慎,欲说还休,我说你随便看啊,随便借,她抽出两本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柳树下的梦》,我暗自好笑,觉得她蛮幼稚的——那时的我热衷三毛席慕容——后来,她的目光落在《梵高传》上,那本书我粗略地读过,似懂非懂。

"呀,你也喜欢梵高。"

我只好点头,哪好意思承认我还看不太明白。

颖的脸又微微泛红,她竟然侃侃而谈,说起梵高和弟弟的亲密关系,我脸也红了,脑子里搜索着书中的情节,努力装作很明白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有首写给梵高的歌,"她根本没注意我的难堪,"里面有句歌词,写得可好了。"

我洗耳恭听。

"这世界对于像你这样崇高而美丽的人,从来都没有适合过。"

如果不是我哥喝多了酒,翻出这些陈年旧物,我已经忘记了颖在还我书的时候送给我的两幅画,包括我描述的这些往事——它们实在太久远了,看似早已湮没在往昔的岁月之中。人世沧桑,画已泛黄,我没有颖的消息,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好像知晓了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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